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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歸朝 夢溪石 4314 字 6個月前

且,竟不是先帝寫的信,是出自趙群玉的手筆。

四年前的某一日。

久病纏身的章榕難得精神好了一些,他從床上坐起,讓人請趙群玉入宮議事,在等待趙群玉前來的時間裡,甚至還跟李妃聊了片刻,又看了一會兒書。

彼時太子已立,他自知子嗣無望,繼承他皇位的,會是他的堂弟章騁,而章騁是趙群玉舉薦並一力推動的人選,勢必會受到趙群玉最大的影響。

趙群玉入宮陛見,恭恭敬敬行禮,君臣二人坐下,章榕開門見山。

“我要你寫一封手書,承諾兩件事。”

趙群玉愕然不解。

章榕握拳抵唇,咳嗽一聲。

“第一件事,朕知章騁年少登基,從前又未有理政經驗,許多事必得倚仗於你,趙相到時候三朝重臣,資曆深厚,每逢意見與新帝相左,甚至無須親自開口,隻要稍加示意,就有無數門生說你想說的話,新帝孤立無援,長此以往,君將不君,臣將不臣,趙相縱無篡位之心,亦難免有權臣之實。我要趙相親自手書,保證凡事不會繞過新君,獨斷專行,保證臣不淩君,忠勉孝悌。”

饒是趙群玉城府深沉,仍舊忍不住大怒:“陛下這是何意?老臣在朝數十年,何曾有過大逆不道之心!陛下既信不過,還要這樣來羞辱老臣?!”

章榕忽略他的怒火,直視他道:“你的確不會造反,但新帝毫無根基,你則有門生故吏,世家與你同氣連枝,他鬥不過你們,隻要你們意見相左,必然是你大獲全勝,就算你沒有不臣之心,你身邊的人也會操弄權柄。趙相,你很明白朕在說什麼,朕也是你看著長大的,正如你了解朕,朕也了解你。這封手書,你必須寫,否則,我寧可另立新君,壞了你的打算,也不會輕易與你罷休。”

趙群玉壓下怒火,冷冷道:“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是柔然。朕想伐柔,你極力阻撓,朕命不久矣,的確無法主理政事,也無法再輕啟戰端,但是我要你承諾,有生之年,隻要新帝願意打這一仗,你必須全力支持,不得違逆。朝廷為這一仗,已經準備了很久,朕隱忍數年,也因如此。如果朝廷打贏,你必須上疏建言,把遠在柔然的公主接回來……”

說至此處,章榕再也難以為繼,扶著桌案劇烈咳嗽。

而趙群玉也無法再壓抑怒氣。

“好,好得很,原來陛下的後招在這裡等著我呢!當日沈源所請,您輕易偃旗息鼓,老臣就覺得不對勁……”

他怒極反笑。

“陛下這算什麼,以死相要挾嗎?若老臣不寫,又能如何?”

“趙相。”

章榕抬起頭,雙頰咳得染紅,神色卻很冷靜。

“以你的聰明,應該明白,這封手書雖然限製了你,卻也是你的保命符,能保你善終。新帝若性情柔弱,以後必淪為傀儡,他若性情激烈,也必會與你衝突。他是我弟弟,我不能讓他被你們欺負,也不能讓君臣不和亂了璋朝的氣數。”

“還有,阿姊為了我們,遠赴柔然和親,距今已經許多年了,我甚至開始記不清她的樣子,但是,朝廷把一個女人扔在塞外,這算怎麼回事呢?忍耐是迫不得已的權宜之計,但一個國家若一味忍耐,那就隻有滅亡。我和阿父對不起阿姊,但我已經來不及做什麼了,我希望你能幫我,彌補這個遺憾。”

……

章玉碗拿信的手微微顫唞。

“趙群玉最終還是寫下手書,承諾了這兩件事。”

蓋章手印,無從作假,形同發誓。

“是,”皇帝的聲音也有些沙啞,“兄長將手書裝在這個匣子裡,讓李妃在自己駕崩後當眾打開宣布,為的就是讓朝廷上下都親眼見證趙群玉自己的誓言,讓他無法失約,讓朕能不受權臣轄製,讓阿姊你能早日歸來,可他沒想到……”

章玉碗接下他的話,“他沒想到李妃比他先走一步,匣子被托付給陳皇後,而陳皇後不知道裡麵是什麼,以常理推斷,必然是與遺詔有關,便一直秘密保管,直到如今。”

誰也不曾想過,這匣中所裝之物,不是遺詔,不是陰謀,是章榕作為一個天子所作的最後努力,是他對親人的一片拳拳愛護之心。

皇帝背過身抹了把眼睛,再轉過來,勉強一笑。

“這燭火太灼人了。”

第105章

章玉碗在太極殿待了很久。

後來她與章騁二人已經鮮有言語,隻是靜靜坐著。

那封信就擺在桌案上,道儘所有陰差陽錯的遺憾。

“朕,那時還是太年輕了,什麼也不懂,就被趙群玉蒙在鼓裡,先帝病重時,我原想過去守候,但被趙群玉攔住了,他說,先帝不滿趙群玉推薦我為繼,他想立的是城陽王世子,讓我不要過去招先帝的埋怨,還說一切有他在,他可以處理好。”

“挑撥離間,從中漁利。”章玉碗淡淡道。

“是,”章騁閉了閉眼,“可那時候我腦子已是混沌,哪裡有能力分辨真偽,聽說他從先帝宮裡出來時怒氣衝衝,隻當兩人當真因此大吵一架,由此也更感佩趙群玉的忠心,從而更依賴他。直到登基之後,朕也開始接觸政事,想起先帝的諄諄教誨,想起他明明精神不濟卻還勉力支撐為我講解政事,方才漸漸感覺不對,再慢慢去查,查到李妃的死,查到她曾有過身孕,卻因故血崩而死,當時她身邊的宮人,也形跡可疑,事後周圍護衛,也都被調開了,以至於延誤了救治的時辰……”

章玉碗微微出神,如果李妃的孩子還在,那一定是長得很像章榕的,性子說不定也像。

章騁也歎了口氣:“若李妃的孩子還在……”

那時的他,對皇位,既有忐忑期待,更有惶恐不安,也許這其中恐懼還要更多一些,如果當時有李妃的孩子在,說不定他還能因此鬆口氣。

因為當皇帝的這幾年,固然尊貴之極,可他又怎麼算得上快活的呢?

章騁忽然想起,他在當世子的時候,曾經很喜歡釣魚,可以鎮日坐在湖邊不動一下,但這個愛好有多久沒重新拾起過了?

即便現在無人敢打擾,可他隻要一坐下,一閉上眼睛,所有懸而未決的政事就會紛至遝來,一點點耗光他的精力。

“就算李妃的孩子還在,現在的帝位依然隻有陛下。即使先帝再世,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決定。”章玉碗望著他。“一個連話都說不全的嬰兒,如何治理國家?屆時北朝隻會比現在糟糕千百倍。國有長君,社稷之福,先帝九泉之下,看見陛下將他想做卻未能完成的事情都做好了,隻會倍覺欣慰,知道自己從未看錯人。”

章騁也看著她。

其實章玉碗跟章榕並不像,可不知怎的,兩張臉此刻忽而就重疊了。

他眼窩有些發燙,忙仰起下巴,深吸了口氣。

“阿姊,多謝你。”

她的話,讓章騁在那一瞬間,與自己曾經念念不忘的某個心結和解了。

“我心中對陛下也很感激,先帝隻是動動嘴皮子,您卻是真打敗了柔然,將我接回來,比起先帝,您才是真正的功德無量。”

章玉碗起身,走到殿中,雙手過額,鄭重其事,深深拜下。

“我代邊陲飽受柔然荼毒的無數百姓,代那些被柔然人劫持擄掠,屍骸無存的中原人,謝陛下隆恩。”

不管章騁決定打這一仗的原因是什麼,不管他是出於公心,還是為了扳倒趙群玉,不管他接回章玉碗,是出於親情,還是為了彰顯自己的正統,他的確做到了。

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

章騁親手將她扶起。

“阿姊讓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離宮時,天色已近三更。

臨走前,章玉碗似想起什麼,她回身問章騁。

“陛下,請問陳皇後的閨名叫什麼?”

章騁愣住。

他想了很久,正當章玉碗以為他早已忘記,或者從未知道過時——

“陳澄,她叫陳澄。”

【桂水澄夜氛,楚山清曉雲。那你記得啊,我是這個澄!】

記憶裡似乎有人在說話,章騁回過神,才發現是自己不知不覺念出口。

“陳澄,我記住了。”

章玉碗點點頭,行禮告退。

她為李晴娘立碑刻傳,總不能立碑人寫陳皇後,但她也不想寫陳氏,李晴娘既有名字,陳澄也該有名字。

章玉碗走了很久,皇帝還在出神,直到近侍再三喊人,他才恍然。

“陛下,侯將軍說,陳娘子的弟弟請求入宮探望其姐,不知能否允可?”@思@兔@網@

章騁沉默片刻:“允。天亮之後,就派人去,帶他入宮吧。”

她以為匣子裡裝的是遺詔,竟秘密保存那麼久,直到現在才說,章騁覺得自己本該惱怒和猜忌的,但此時竟是什麼感覺也沒有。

近侍應下。

章騁:“太醫去看了她吧,怎麼說的?”

近侍小心道:“太醫說,脈象虛弱,即使用藥,也隻能用些溫和的藥,慢慢調理。”

章騁:“能好嗎?”

近侍:“這……”

連太醫都不肯說些四平八穩的話來安慰人,那就是凶多吉少。

章騁:“她想必不願再見我了。天亮之後,你們將仙居殿打掃好,就將人挪過去吧,那裡日頭好,還種了桂花,等花開了……”

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宮人滿臉驚惶,卻在門外,不知該不該進來。

近侍小跑過去,兩人耳語一陣,他臉色也變得不好看。

“何事?”章騁問道。

近侍跪倒:“陛下,陳、陳娘子去了!”

章玉碗正走下長長的台階,心有所感,不由回首。

夜晚的長安宮一片寂靜,唯有零星幾點燈火,與天上星月交相輝映。

白玉闌乾旁邊,仿佛有兩個小小的身影藏在那裡。

曾經在許多年前——

“阿姊,你說月亮上真有人嗎?”

“當然有了,我上回看過的,有個很漂亮的女子,抱著兔子在跳舞,上上回,我還看見過有人在砍樹呢!”

“哇,真有啊?你說的不會是嫦娥和吳剛吧!”

小郎君張大嘴巴,聽得一愣一愣。

“對,就是他們,但是一般人看不見,得用特殊的辦法,誠心祈禱!”小娘子笑嘻嘻道。

“怎麼祈禱?好阿姊,你快告訴我,我幫你做今天的功課!”弟弟哀求。

“那不行,這麼珍貴的辦法,怎麼一天功課就能抵消,你起碼要幫我做三天!”

“三天也太多了吧,太傅每回布置的功課都很重啊……”

“你就說行不行吧?反正太傅不管我,我的功課隻有你的一半,隻要做了就行!”

“那、那好吧,三天就三天!你快告訴我,到底怎麼才能看見嫦娥和吳剛?”

“你看見這些台階沒有,從最下麵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