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惟也未再多言。
許多事情需要時間去調和,單憑言語勸慰是解決不了的。
兩人離開時,陸惟分明看見不大的堂屋裡還供奉了牌位,上麵正是杜與鶴的名字,牌位麵前三炷香,嫋嫋燃了一半,正是清晨就上好的香,而不是等陸惟他們來了才裝裝樣子的。
在世族看來,他們生來就高人一等,壟斷學識財富權力,都是應有之義。
但市井百姓中,固然有麻木不仁聽之任之的,也有王二那樣不甘絕望奮力想要掙出一條生路的,更有這一家陸惟甚至連姓氏都不知道,也與杜與鶴素不相識,杜與鶴卻為了他們而死,他們也用自己的方式在默默報答的。
走的路越長,見的人越多,世間百態,人心千麵,陸惟就越覺得世族自詡高貴不同凡人的可笑。如他生父那般,固然也是名門出身,可這一輩子都在女人肚皮上輾轉,比那些終日需要勞作憂心三餐的百姓又高貴在何處?
這等世族,不過是引得一波又一波的王二李二起來振臂一呼舍生忘死罷了,何曾有過半點用處?那些王二李二們前仆後繼,終有一日也會讓世族嘗到家破人亡悲痛欲絕的滋味。
一隻素白的手在他麵前晃動。
陸惟回過神。
“想什麼呢,如此入神?”公主好奇。
“臣在想,”陸惟沉肅著臉色,緩緩道,“午飯吃什麼。”
公主想了想:“不如吃烤魚?”
說話的人怪,回答的人也怪。
公主似乎絲毫沒覺得他如此嚴肅冒出這麼一句話有何不妥,兀自興致勃勃思考起來。
許多時候,許多事情不必太追根問底,公主知道陸惟心裡未必真想的是午飯,就像她方才從充滿藥味的民居出來,也同樣想了許多。
陸惟有點疑惑:“殿下為何對烤魚情有獨鐘?”
公主:“我從前不愛吃魚,覺得魚刺多,後來在柔然待了十年,牛羊吃多了,反倒想念起魚肉,正好現在春日破冰,說不定還能讓雨落買上兩條活魚,片了魚肉做成暖鍋。”
陸惟:“陸無事不會下廚,我隻好厚著臉皮蹭殿下的暖鍋了。”
公主:“救命之恩還沒報,又開始蹭飯?”
陸惟:“恩情太重,來日方長,我得好好養傷將身體調理好,哪日殿下遇險,我才好赴湯蹈火,上刀山下火海。”
公主被他的不要臉氣笑了:“不行,欠的債太多了,飯不給賒了,往後要蹭飯,請先付清飯錢。”
陸惟歎了口氣:“看來臣以後要想儘辦法讓公主開心才行。”
公主搖搖手上的小貓麵人兒:“是極,這方麵你還得好好與汝陽侯學學!”
……
劉複打了個噴嚏。
他靈光一閃,騰地起身。
“我好像有點感染風寒的跡象,得趕緊回去喝杯薑茶才行!”
還未等他邁出兩步,身後傳來陸無事的聲音。
“劉侯放心,我們郎君早已交代,春寒料峭,千萬莫讓您與楊郎君染了風寒,今早出門前我就讓人煮了薑湯送過來,現在想必也快到了。”
劉複:“……那我回去多穿件衣裳,今日出門穿少了。”
陸無事:“劉侯放心,我們郎君也料到了,特地讓我新買了幾套衣裳,單衣外裳棉衣披風,一應俱全,劉侯隨時可以移步後堂更衣。”
劉複嘴角抽搐,已經黔驢技窮了。
他覺得自己簡直是腦子抽風了,才會主動提出過來幫忙的。
餘光一瞥,楊園正在那邊衝他擠眉弄眼。
劉複:……
陸無事:“楊郎君,您手邊的公文都處理完了?”
楊園飛速低頭:“我在做了!”
劉複:……
他幾乎看見楊園蒼白無光的額頭上大寫的慘字,連帶自己好像也被襯托得不那麼慘了。
事情要從幾天前說起。
劉複被救出來之後,精神一度萎靡不振,他隻要一想到裴大等幾十號人因為自己決策失誤而死,就連飯都吃不下。
即便他富貴出身,遠離人間疾苦,但畢竟不是鐵石心腸,很難承受這麼多人的性命牽係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如果當日不入城,或者更謹慎一些,也許裴大他們的死就此避免。因此平日裡流連花叢,憐香惜玉的汝陽侯破天荒心情鬱鬱,迫切想要做點什麼來彌補自己的過錯。
但無人有空安撫他,或傾聽他的苦悶。
陸惟身負重傷,剛能下地,就要去複審周逢春。
陸無事和楊園他們事情就更多了,楊園現在除了睡覺,幾乎就沒離開過他的官衙,連吃飯都在裡頭。
至於公主千金之軀,劉複不好意思也不願意在公主麵前流露出這些苦悶的情緒。
上邽城發生巨變,劉複待在牢裡不知年月,等回過神,還未來得及發作自己的遭遇,就發現害死裴大的方良崔千等人全死光了,這下直接傻眼,有種拔劍四顧心茫然的無措。
見眾人鎮日奔波,無暇分身,劉複就向陸無事提出過來幫忙的意願,他覺得這樣也許能稍稍彌補和降低自己的過錯和負罪感。
陸無事在請示了陸惟之後,就把手頭的活兒分出來,請劉複負責著手尋找裴大他們的下落。
裴大他們畢竟都是禁軍,這麼多人說死就死了,回去總得給天子一個交代,而且這些人不唯獨都是良家子,還有一些家裡出身也不錯,祖上因功封爵,到他們這一輩走捷徑進了禁軍,也算是鍍金的一種方式。
雖說金沒鍍成,最後還死了,但死要見屍,總不能兩手空空就回去,負責殺人拋屍的崔千和他的心腹手下們幾乎也都死光了,但陸無事幫楊園打下手,忙得焦頭爛額,哪裡有空再多管一件,正好劉複開口,這件事也與他有關,就交給他了。
劉複起初也很認真看著幸存者的口供,從中積極找線索。
裴大那二十多人,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方良他們不可能毀屍滅跡,隻會匆匆殺了埋在一處,但他讓人在城外四處都尋找了,就是找不到新起的大規模墳堆。
劉複聽著士卒的稟報,不由出了神。
不是埋在城外,那會是哪裡?
拋屍也得有山坡才行,城外好像沒有,總不會帶著屍體千裡迢迢跑到附近去扔吧?
幾日下來,竟一無所獲。
劉複不由有些坐不住了。
這也就有了方才那一幕。
他如坐針氈,隻想找個借口回去躺會兒,睡一覺再好好思考這些正事。
在他看來,破案尋找線索就應該像陸惟那樣,隨隨便便看一眼就能看出線索,循著線索就能發現問題。
誰曾想連找二十多人的屍體都這麼難?
陸無事抬頭看見劉複雙眼發直,有些無奈。
“劉侯是遇到什麼難處了?”
聽見他肯搭理,劉複精神一振。
“我看遍了這些人的口供,也派人去城外四處翻找過了,還是找不到裴大他們的屍體,你說這麼些天,崔千那殺千刀的,不會把裴大他們當柴禾燒了吧?”
陸無事搖搖頭:“搬動屍體,燒屍體,都需要大量人手和時間,當時崔千有大事要忙,他也篤定我們翻不出風浪,豈會殺了人之後還浪費工夫在這上麵。”
他有心想引導劉複自己想出答案,誰知劉複還瞪大眼睛看著他,反倒是楊園在旁邊插嘴。
“二十多人一塊殺,怕是要嘩變,崔千這種老手怎麼會乾這種蠢事,肯定是分批分開解決的,一次就幾個人帶出去,其餘的人也不知道同伴被帶走乾什麼,可能會猜到,但他們手無寸鐵人數也少,剩下的也乾不了什麼了!”
劉複恍然。
陸無事無奈。
楊園非得喊劉複過來幫忙的時候,他就料到了。
“所以劉侯可以先問問當日州獄的獄卒,還有巡防城門的士卒,看是否有幾個人以囚犯勞作的名義被分批押送出城的記錄,而且是在連續幾日或一日內。如果有的話,應該就能找到,隻是二十多人可能不會被埋在一起,應該是分布南北城郊外麵了,如果崔千不想那麼粗糙,可能還會讓人押遠點再殺,但是可能性不大。因為跟你們來的那批禁軍身手都不錯,尤其是裴大,死前可能會劇烈掙紮,甚至需要崔千親自出手,說不定崔千身邊的親衛還掛過彩,這些都可以問問。雖說經過一場大亂,他們活下來的不多,但總有蛛絲馬跡的。”□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劉複不由對陸無事刮目相看。
“可以啊,陸無事,不愧是你們家郎君的得力助手,練出來了!”
陸無事笑道:“這些不算什麼,都是我跟著郎君耳濡目染學出來的,要說觀察入微,還得是我們郎君!”
有了方向,劉複總算不再屁股底下長針眼,能坐住了。
陸無事暗暗鬆一口氣。
但這種平靜沒有維持多久。
那頭章鈐抱著一摞書進來,往楊園桌子上一放。
這回輪到楊園的雙眼直了。
“這是什麼?!”
“不是要開新的舉官製嗎?殿下讓我將這些書找過來,都是些儒家經典,還有農事、兵事方麵的書籍,說您出題用得上。”
這些書分量不輕,饒是章鈐也額頭冒汗。
他拍拍手,撣去身上灰塵。
“還有一些在外頭,我去搬進去。”
楊園:?
“等等!”他忙喊住章鈐,“我何時說過我要出題了?不是公主殿下親自來嗎?我、我才疏學淺,不學無術,我不行的!”
章鈐笑道:“楊郎君就彆謙虛了,殿下說了,您學富五車,才識淵博,隻是先前不想在人前顯露,您看這些天,其他人都指望不上,您都辦得井井有條,這不就成了頂梁柱了?”
楊園:……他這是被逼無奈,被迫的啊!
“不行,我真不行,我現在感覺天旋地轉,乾什麼都一個頭兩個大,我看你們都快看出四隻眼睛了!”
楊園作搖搖欲墜狀,一屁股坐倒,人直接趴在書案上,破罐子破摔了。
“哎喲,我的頭好痛,怎麼這麼痛,快要裂開似的,有大夫嗎,快給我找個大夫,我感覺我命不久矣了!”
劉複心道,有些真情實感,但不多,技巧過於誇張,反倒效果不佳。
“那這些書我就搬走了?”章鈐詢問。
“搬走搬走!”楊園頭也不抬,揮揮手像趕蒼蠅似的。
適時,陸無事狀若可惜歎了口氣。
“先前郎君還說要上疏為楊錄事表功,若是如此的話,隻怕功也表不成了。”
“不用功了,不用功了,我啥功也不要,我做好事不留名,我無私奉獻默默無聞俯首甘為孺子牛!”楊園有氣無力,一副出氣多進氣少的瀕死模樣。
陸無事:“既然無功,恐怕就要論過了。”
楊園:?
陸無事:“殿下先前不是已經給你說過了,黃禹滅門案,一家十二口被殺的事,楊郎君還記得吧?”
楊園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