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
“不是我不想查,是我覺得京城不想查。”
陸惟不受她的激將,淡淡反問。
“您離京十年,還記得天子模樣嗎?”
她的天子堂弟啊?
陸惟這一問,還真勾起了公主的回憶。
章騁比她小兩歲,從小跟著皇叔去藩地,並不長在京城——北朝有製,有封地之皇親,可往封地,但許多人留戀京城繁華,不願意赴封地長住。
皇叔因為先天腿腳有疾,不想留在京城遭人議論,早早去就封了,她十四歲那年,皇叔帶著章騁來京陛見,公主也頭一回見到了她這位堂弟。
當時可能是長身體抽條的緣故,他有些瘦弱,講話也不多,眾人聚在一起時,他總是默默觀察的哪一個,起初公主以為他是靦腆,後來才知道,他正處於變聲期,怕說話鴨子嗓被人嘲笑。
皇叔不止章騁一個孩子,隻章騁是他早逝元配所出,皇叔想讓他開開眼界,改改那敏[gǎn]的性子,回去時就將章騁暫時留在京城,說是半年後再接回去。
公主講了一件往事:“當時城陽王世子舉宴,因為都是自家親戚,男女不避諱,也沒分席,我與他們家郡主在說悄悄話,忽然便看見章騁怒氣衝衝站起來拂袖而去,旁邊的人都一臉茫然。後來我問了旁人,才知曉他們當時在聊一匹瘸腿的馬,章騁以為他們在含沙射影,暗諷自己父親。但那馬我也有些印象,原先是我父所賜,名叫寒光,是有一回在戰場上受傷才瘸的,我父皇十分可惜,還說要給寒光配種,看能不能生下與寒光一樣驍勇的後代。”
陸惟沉默片刻,也講了一件事:“城陽王世子去年被陛下麵斥無視君父,無禮無德,壓著他的爵位至今不讓承襲。世子母親老王妃臨終前希望自己能葬在父母身邊,世子便上疏請求扶靈歸鄉,陛下原本同意了,後來又忽然改變主意,說夫妻理應同%e7%a9%b4,讓老王妃去跟老王爺合葬,世子因此不得離京。”
兩人對視一眼。
很多話不用說得明白,這兩件事已經足以說明許多事情。
皇帝這是壓了世子的爵位,生怕他回封地之後生事,隻是答應之後又反悔,顯得不那麼大度。
少年的敏[gǎn]持續到成年,就會變成多疑,尤其是手掌生死權柄的天子,多疑優柔隻會讓手底下的人戰戰兢兢。
在這個南北並立,內有權臣,外有異族的時代,臣子對皇權沒有根深蒂固的敬畏,天子這種善變反而容易激起他們的野心。
公主有些奇怪:“陛下既是如此性情,這次進攻柔然,又是如何下的決心?”
陸惟就道:“陛下抄家孫氏之後,國庫一時充盈,陛下想泰山封禪,朝中皆反對,說古往今來,無功不可封禪,陛下就說那不如打柔然好了,打贏就有功了。當時朝中的確吵作一團,左相趙群玉極力反對,右相嚴觀海卻讚同出兵。後來陛下收到您的信件,李聞鵲也給陛下立了軍令狀,說此番征伐柔然,定能一雪前恥,收複故土,陛下這才同意。當時李聞鵲大戰正酣,中間有兩場小仗敗了,陛下曾在左相慫恿下想過退兵,幸而捷報傳來,方才不再提起。”
他這一段話下來,公主對皇帝的性情,就有了一個大概的認識。
膽從心而起,遇難則止,有古往今來之大氣魄,畏險則消。
“所以你擔心此事牽連太多,天子畏難?”
到時候萬一查出個有分量的,以皇帝猶豫不決優柔寡斷的性格,到時候騎虎難下,估計就直接當沒發生了。
公主覺得也是,陸惟在朝為官,畢竟是要顧慮諸多,任他再怎麼城府深沉,隻要還想在朝堂混下去,就不能不考慮各方麵的情況。
如果案子查到一半,挖出大魚了,皇帝說不想查了,那陸惟就會陷入難堪,甚至有性命危險。
陸惟頷首,但他說出來的話,卻令人始料未及。
“所以更要逼天子查下去!”
公主眨眨眼。
陸惟:“陛下遲疑難斷,就想個法子讓他果斷就好了,徹查此事,對殿下您也有百利而無一害。”
公主笑道:“我忽然不想聽下去了,你像是在為我畫一張大餅,再給我挖一個大坑。”
陸惟諄諄善誘:“賀家與數珍會有關,數珍會也曾想販賣殿下,此仇不能不報吧?殿下天之嬌女,卻被如此對待,聞者拍案而起,我亦義憤填膺。”
公主托腮:“陸郎,你說這句話的時候,眉頭再皺得緊一些,嘴角稍稍往下撇,也許會更像些。”
陸惟歎了口氣,她是真不好忽悠。
如果說他打交道裡的人列個最難纏的排名,這位公主殿下肯定可以名列前三。
但好處是,隻要有共同的利益,她就像一個富有默契的搭檔,有些事情甚至不需要說出來,對方就能理解並主動做好。
“殿下想知道什麼?”他放棄繞彎子,直截了當地問。
“現在對我們最好的做法,就是立刻離開馮華村,繼續往回京的路走,當作什麼都沒發生。你明知道查賀家最後可能查到朝中,牽連甚廣,為什麼還要堅持留下來?”
公主慢慢道。
“沒錯。你是陛下近臣,他很信任你,但你也說了,他性情優柔寡斷,遇事不決,他未必希望你查這麼深入,最後把桌子掀了,大家全都沒飯吃。你卻說你要逼天子作出決斷,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兩人四目相對,距離沒有剛才肢體接觸那麼近,甚至連抬起手都碰不到對方。
但公主能感覺到陸惟身上有股氣。
一股灼灼的,蓬勃燃燒的氣,說是朝氣也好,野心也罷,都給這神仙外表一樣的男人染上凡塵氣息,讓他顯得更有“人氣”。
“殿下離開長安一路往西,在柔然十年,還有回來這些日子,都看見了什麼?”
“十年前去柔然的路上,你看見流民四散,在柔然,你說過中原百姓寧可將兒女送給柔然人為奴為婢,也不想他們留下來,如今回來,十年過去,依殿下之見,境況可有改善?”
無須公主回答,陸惟已經將答案說出來。
“沒有,半點也無改善。不管是口市上那些待宰如牲畜的奴隸,還是李記羊肉鋪門口賣孫為羊的老翁,整整十年,他們賣了多少人口,吃了多少兩腳羊?李聞鵲來了,麵上的生意不能做,就轉到地下去,隻有還未想不出的辦法,沒有做不出的事情。”
“朝中上下,蠹役遍地,是這些人主宰了你的生死前程,他們一句話就能改變陛下對你的看法,這些案子的背後,是他們肆意玩弄權術無視人命的後果。”
陸惟放輕了聲音,帶著莫名蠱惑。
“連村子都敢屠,那麼多條人命,說滅口就滅口,連殿下都敢抓去拍賣,您真就覺得,哪天到了京城,他們就會忌憚,收斂起爪牙,不再出手了嗎?”
公主耐心傾聽,她知道這些絕不是重點。
老實說,陸惟講這些話時,有種無悲無喜超然物外的真誠,仿佛下一刻就能飛升成仙。
但公主不關心他成不成仙,隻關心——
“你從前是不是在寺廟或道觀待過,學會了那套蠱惑人心的言辭?”
陸惟靜靜看著她。
公主噗嗤一笑:“陸郎這是什麼表情,誇你說話好聽還不行麼?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但那跟你又有什麼關係?隻要你不查下去,不觸碰他們的利益,自然可以步步高升,以後說不定還能官拜左右相。”
陸惟看了她片刻,緩緩道:“我不喜歡揣摩彆人的喜好去做官,殿下也不喜歡;我不喜歡受製於人,殿下也不喜歡;我不喜歡時時都要擔心自己觸犯了誰的利益而遭遇不測,殿下也不喜歡。一頓飯,既然大家都不能好好吃,那就乾脆把桌子掀了,誰不想讓我們活,就將那些人拉下馬。到時候,殿下能在京城安然立身,取代他們的地位,成為陛下信任的長公主,還世間一個太平,您可以讓百姓有飯吃,讓他們不再被販賣,這樣不好嗎?”
公主:“那你呢?”
陸惟:“我也可以成為權臣,助您一臂之力。”
這是他第一次說出自己的野心,坦然平靜,沒有遮掩。
公主注視他良久。
這個男人有一副神仙皮囊,偏偏心腸卻千回百轉,算儘人性勾結。
從在張掖郡剛認識沒多久起,她就知道此人不甘寂寞,內心住著一顆狼子野心。
如今,這人站在萬頃波浪的孤舟之中,還要蠱惑她上船一道在驚濤駭浪中起伏翻覆。
陸惟憑什麼覺得他一定能走到那個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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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如何保證自己坐上那個位置之後,不會變成第二個趙群玉?
公主笑了。
她越是心裡不以為然的時候,笑容就會越甜。
“我們之前說好的,結盟隻到抵京為止,陸郎這些宏圖大業,與我無關。我隻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空有公主頭銜,連長安都十年未踏足過,這十年裡該吃的苦我已吃過,現在我隻想平平安安回去,安靜無波度過餘生。”
陸惟深深看她一眼。
“你想要的這些,在這個世道,很難實現。”
公主心說那也不能上你的賊船。
不過她不用說出來,臉上的笑容已經說明一切。
陸惟原本也以為是這樣,他們的合作關係僅止於這一路,等回到長安,結盟取消,各走各路。
隻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公主的表現,讓他改變了主意。
“當今世道,隻有修羅地獄,沒有殿下要的桃花源。”
“殿下現在拒絕我不要緊,我相信你遲早會改變主意。”
“我有足夠的耐心等。”
他從沼澤裡一步步往上走,走到如今這個位置,並非僥幸。
即便沒有公主,他也能按照既定的目標往前,隻不過是時間長短罷了。
陸惟麵色平淡,既無意外也不糾纏,見公主沒有興趣,就回到原來的話題上。
“如今賀家屠村已是事實,他們人多勢眾,喪心病狂,我們原先守株待兔的計劃也許並不合適,我想不如先行撤退,繼續往前走,到了天水郡,再作打算。”
公主沒有嘲笑他臨陣退縮,畢竟審時度勢才是聰明人的做法,在經過盤問馮二狗之後,對方的心狠手辣和武功身手已經遠遠超出他們的預料,陸惟自然不能拿公主和眾人的安危來開玩笑。
進山找人更是一個不可能的選項,最開始就被他們否掉了,就算現在多了個馮二狗可以帶路,依舊如此。
“那我們作何打算?”她本來也沒想過要退,不然就不可能留下來了。
“還有個辦法。”
陸惟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好似想到一個奇妙又不太正常的主意。
……
蘇芳很後悔。
她後悔之前沒有聽公主的話。
但現在後悔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