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這是一把還未有劍鋒的劍,純粹是劉複帶來當裝飾的。
雖然沒開刃未必就不能傷人,但需要付出的力氣要比開刃的劍更大。
劉複剛才扭扭捏捏不肯遞劍,就是怕公主笑話他。
他沒有武功,以他的身份,一般也不需要親自出手,不開鋒更是怕傷到自己。
但公主沒有笑,她仔細看了劍身鍛造,讚歎一句:“好劍!”
劉複頓時來精神了:“沒錯,殿下真有眼光,這可是出自鑄劍名師白榭之手!據說他鑄劍要求很高,白天不打,春夏秋也不打,專門得是冬天晚上才肯鍛造,我等了他整整三年,才等到這把劍的!”
公主詫異:“白榭之名我也曾有耳聞,據說他鑄劍很挑剔,非有緣之人不肯親自動手,都是讓底下徒弟去打,看來侯爺與他緣分匪淺。”
劉複虛咳一下,不好意思說自己跟白榭是金錢的緣分。
公主也善解人意沒有追問,她轉動手腕,起身挽了個劍花。
劍身看上去花紋反複,但應該是在劉複的強烈要求下,迎合他的喜好,本身卻很輕,輕若羽毛,公主暗讚一聲,平平舉劍朝桌子上的蠟燭遞去——
劍至半途,忽而手腕揚起,如一道風掠過,快得讓人看不清!
劉複剛想讓公主小心彆傷了自己,卻見眼前虛影掠過,似乎有光,又似乎錯覺,緊接著輕輕幾下動靜,桌上蠟燭啪嗒被均勻削成幾塊落下來,在桌麵滾動。
公主還有些惋惜:“許久不用劍,生疏了,從前可以讓它們不掉下來的。”
劉複呆呆看著片刻之前還被他認為柔弱無力的公主,說不出話。
公主還劍入鞘,還是盈盈淺笑不堪一握的模樣,但劉複卻再也不敢將她當成柔弱無依需要被保護的弱女子。
開玩笑,這把劍在他手裡,彆說讓他削蠟燭,就是砍個桌角,他都砍不動。
劉複還沒回過神,腦子裡亂糟糟的。
一會兒是回想公主方才那一劍劈出去到底是怎麼劈的,怎麼能將蠟燭方方正正分成好幾塊,還都大小差不多,一會兒又自慚形穢,覺得自己之前還想著處處保護對方很可笑,公主壓根就不需要他的保護,該走的人是他才對。
劉複那顆還沒盛放就麵臨枯萎的春心在角落裡嗚嗚哭泣,哀悼自己還沒來得及表白的情意。
“這把劍您收著吧。”劉複咬了咬牙,解下劍鞘遞給公主,“它在我手裡也發揮不出作用,明珠蒙塵,不如在殿下手裡,這次還能派上用場!”
公主想了想,自己手裡現在確實沒有一把趁手的好劍,就將腰中玉佩解下。
“此物乃先帝所贈,冬暖夏涼,也可換個掛繩掛在脖頸,人養玉玉養人,消火降燥,養心潤肺,還請劉侯收下。”
她口中的先帝,自然是公主父親光化帝。
這年頭,真正的寶物是很難用價錢來衡量的,像上回數珍會拍出的趙皇後珍珠頭冠,雖然已是高價,可畢竟還有價格,就不能算是無價之寶,大家買那頂頭冠,圖的是頭冠的工藝和趙皇後的香豔故事,而且說白了,那頂頭冠在亂世中,一不能用來保命,二懷璧其罪,惹人注目,真正價值並不大。
劉複這把寶劍則不同,它在合適的人手裡,可以爆發強大的力量。
所以公主拿出先帝所賜玉佩,沒有白占劉複這個便宜。
劉複原是不想收,但見公主態度堅決,他轉念一想,雖是麵上勉為其難,心裡卻未嘗沒有一絲隱秘的美滋滋。
陸惟冷眼旁觀,心裡忽然不合時宜浮現一句詩: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他的臉色莫名古怪。
但劉複根本沒注意陸惟的反應,他聽見公主問他:“這把劍叫什麼名字?”
劉複道:“很貴。”
公主:?
劉複訕笑:“叫很貴,我隨口取的,殿下給它重新起個名字吧。”
公主隨口道:“那就叫壓雪吧。”
劉複疑惑:“鴨血?”
公主莞爾:“是壓斷的壓,青竹壓雪不與塵,狂瀾更洗圜土風。”
劉複不願露怯,長長地哦了一聲,故作明了,還誇道:“好聽,那以後此劍就叫壓雪了!”
倒是旁邊陸惟意味深長道:“明明是雪壓青竹,殿下卻說青竹壓雪,下半句的圜土,敢問此兩句是殿下在柔然所作嗎?”
公主歎氣:“我要是像陸少卿這麼活,事事都得多想,那活著得多累,這兩句詩既不成韻也不成調,就不能是我看見外頭大雪,興之所至隨口所作嗎?”
……
公主陸惟劉複三人在屋子裡的談話,其他人在外麵是聽不見的。
雨落就站在村口馬車旁邊,正與風至商量要從馬車上搬些什麼東西下來。
趁著沒有刮風下雨,雲層還冒出點日光,眾人忙著將那幾具屍體安葬好,也有的在村子裡外四處巡視。
這時,眾人聽見一聲怒喝——
“你算什麼東西,輪不到你來吩咐本侯!”
話音方落,劉複從屋裡衝出來。
怒氣衝衝,大步流星,他看也不看旁人,徑自就朝自己的坐騎走去。
雨落看得一呆,下意識要上前攔著,卻被風至拉住。
劉複的近侍趕忙小跑追上去,伸手要拽他的袖子。
“郎君,郎君,您去哪兒!”
近侍被劉複狠狠一推,直接推得後退踉蹌幾步,差點沒坐倒在地上。
連近侍都如此待遇,更沒有人敢上前觸黴頭。
眾人這一呆一愣之間,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劉複騎上馬。
“陸惟你給我等著,等回到京城,老子一定狠狠參你一本!還有章玉碗,你彆以為自己是個公主又怎麼樣,如今你也不過是個有著公主名頭的孤女罷了,說不定回去之後的待遇還不如我這個汝陽侯呢!”
眾人瞪大眼,在心裡倒抽一口涼氣,心說他們到底在屋裡說了什麼,吵成這樣,這劉複竟渾然不管上下尊卑,連公主都敢罵上。
雖然大家都覺得公主如今處境尷尬,可誰又敢像劉複一樣肆無忌憚口無遮攔?
雨落麵露慍色:“大膽,公主殿下豈是你能冒犯的?!”
劉複瞥她一眼,冷哼不語,當即催動韁繩,揚長而去。
等馬蹄聲逐漸遠去,其他人這才回過神,有點慌了。
汝陽侯,就這麼跑了?
他們得追上去吧?
可人都沒影了。
陸惟從屋子裡出來,麵色鐵青,難掩怒意。
“汝陽侯出言不遜,頂撞公主,又棄職責於不顧,回京之後我定也要向陛下稟明,但他如今擅離職守,裴大,你帶上所有人,速速將汝陽侯押回來!”
陸惟說的所有人,正是他們從長安出來時,隨行的所有禁軍。
但這些人一走,公主和陸惟身邊就剩下公主自己從柔然帶回來的人了。
名為裴大的禁軍小頭目聞言,麵露猶豫。
陸惟沉聲道:“汝陽侯深受陛下器重,若因任性出了差錯,陛下必要追究你們的責任,我這裡還有殿下的人馬,足以自保,你們快去吧!”
裴大這才趕緊領命,喊上人,騎馬追去了。
想來前方積雪,汝陽侯又是個紈絝子弟,再怎麼跑也不會跑很遠。
至於是押回來還是請回來,那就看裴大自己的本事了。
呼啦啦走了二十多號人,馮華村一下安靜不少。
隻有陸無事沒走,他看了轉身進屋的陸惟一眼,慢吞吞繼續填那個墳包。
雨落想跟進屋去看看公主,卻被風至強行拉走了。
陸惟跟劉複合演了這一出決裂的戲碼,為的就是順理成章分走一部分人手,再以自己為誘餌,引蛇出洞。
如果沒有意外,劉複將“怒發衝冠”一路狂奔到天水郡治所上邽,如果等不到他們去會合,就找秦州刺史要人一並殺回來。
待陸惟再回到屋裡,就看見公主正捧著劉複送的那把劍欣賞,有些愛不釋手的意思。
“看來殿下對汝陽侯的禮物極為滿意。”
公主抬頭,奇怪道:“你的語氣怎麼酸溜溜的,難不成是吃醋了?不如你也送我一份貴重的禮物,好讓我決定到底是選你,還是選劉複呀!”
說罷她朝陸惟招招手。
“你來得正好,我有話與你說。”◎思◎兔◎在◎線◎閱◎讀◎
陸惟走過去,冷不丁對麵伸來一隻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
公主一邊摸還笑出聲:“陸郎麵若凝脂,吃醋微嗔時也極為可愛,若早生三十年,恐怕趙皇後都比不上你!”
陸惟微哂,實是被逗得有點惱火,破了平日在外人麵前裝得八風不動的出塵脫俗,直接扯了公主的手就將她按在炕上,居高臨下俯視她。
“殿下在柔然時,也這般喜歡作弄柔然可汗嗎?”
纖纖雙手泥鰍般從他的桎梏下滑脫,又反手攬上他的脖頸,將人猛地往下一拉!
陸惟猝不及防,差點被扯得貼上那張紅唇,好懸是用手臂撐住兩邊軟褥。
“柔然可汗哪比得上你表裡不一的可愛?明明是個亂臣賊子,非要裝出忠心耿耿的模樣,陸郎,你累是不累?”
公主絲毫不避忌提起自己那死鬼前夫,笑意盈盈,原先柔弱的麵容在陸惟此刻看來卻帶著試探蠱惑。
她比他還要表裡不一,還好意思說自己?
陸惟順勢低頭,在幾乎鼻尖對著鼻尖咫尺相貼的距離,他停住了。
這種距離,他幾乎無法聚焦對方的眼神,但公主的氣息卻縈繞左右,那股如浸染冰雪的梅花冷香幾乎撲麵而來。
陸惟知道,公主此刻,想必更能感受到自己氣息的壓迫感。
他在等,等公主露出被壓製的,弱勢的失措,任何人突然被陌生氣息闖入侵略時所流露出來的緊張。
但他沒有等到,反倒是冷香如魂縷縷,無孔不入滲透過來。
陸惟輕輕歎了口氣,有點遺憾。
“你也聽見了?”
他的聲音很輕,耳語一般。
“聽見了。”
公主的聲音更輕,幾近耳語。
兩人保持著耳鬢廝磨的姿勢,像在喁喁私語,實則都在豎起耳朵仔細傾聽。
第36章
過了很久,那聲音終於沒再響起,陸惟這才從公主身上起來。
“情非得已,冒犯殿下了。”
公主:“那倒無妨,哪天陸郎讓我再冒犯回來就好。”
陸惟:……
當一個人連臉都不要了,確實會讓彆人有種無從下手的感覺。
陸惟雖然自認虛偽,可他並不是一個登徒子,隻有在公主麵前才會屢屢破了戒,原是想逼出公主底線,誰知公主在美色上根本就沒有底線。
隻要她沒有底線,彆人就根本逼不了她。
“殿下方才聽見什麼了?”
陸惟長長吐出口氣,主動跳過自己在這一局交鋒上的小小挫折。
“好像是,有人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