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想過害孫娘子的,周逢春隻是說,他想讓孫娘子生一場重病,讓李都護後院雞犬不寧,沒法在接待公主上心,他沒說會出人命的!”
陸惟:“木娘,跟你一起服侍孫娘子的婢女,她為何而死?”
眉娘沉默片刻:“她粗通藥理,那天我從廚娘那裡拿了周逢春給孫娘子開的藥,正準備去煎熬,被木娘看見,她說藥裡有一味藥不是藥方上有的,讓我先不要熬,正好她得了假,要回家看她娘,就準備拿著藥材去問大夫。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將此事告訴周逢春,誰知隔天便傳來木娘摔死的消息,我——”
她深吸口氣:“我去問了周逢春,他說自己什麼也沒乾,木娘就是摔死的,也怪我,我根本就沒懷疑周逢春,他在藥鋪時常為病人墊付藥費,人人都說他是個好人,好大夫,我甚至還因為質問過他,於心不安,覺得自己太小人了!”
對眉娘而言,周逢春就是她心目中皎潔明亮的月光,不會沾上半點塵埃。
木娘的死很快揭過去,但事情卻沒有完,孫娘子服用蘇氏的方子,卻沒有像從前那樣好轉,反倒越發神思不寧,她原本就愛胡思亂想,這次更加明顯。
“幾天前,孫娘子說要喝水,我就倒了杯水,結果她突然給了我一巴掌,說我要害她,很快又跟我道歉,說她糊塗了,可到了晚上,她不肯睡下,非說旁邊有人在看她,要我陪她一塊睡,還說自己犯的罪孽太多了,遲早是要死的,讓我不要留在她身邊……”
“這些事情,你怎麼不與我說!”李聞鵲怒道。
眉娘:“您公務繁忙,平日裡孫娘子能見到您的次數就不多,而且最近蘇氏謀害公主的事情一出,孫娘子生怕您怪罪,就更不敢去找您了!”
陸惟追問:“孫娘子說她犯的罪孽太多,是指什麼?”
眉娘:“我也不知,孫娘子近來說話有些顛三倒四,就像她先前老和我說有人想害她,又說飯菜裡有毒,可都是沒影的事兒,後來她又與我說了先前在老家想要謀害李都護的正房娘子,最後卻下手不成,我以為她說的罪孽,就是此事……對了!”
說到這裡,眉娘忽然一頓,而後提高音調。
“孫娘子還曾說過,她在玉佛寺禮佛時,看了不該看的事情,又聽了不該聽的話,還起了不該有的貪心,讓佛祖瞧見了,才會有今日下場!”
李聞鵲皺眉:“什麼事不該看不該聽的?”
眉娘:“我也不曉得,我追問孫娘子,她又不肯再說,我至今也不知道她當時是不是糊塗了。娘子便是這樣時而清醒,時而囈語,直到今天夜裡,她說我翻身吵得她睡不著,讓我彆在外間值守,明早再去,我隻好回自己屋裡去睡,結果娘子就……”
陸惟:“本城有一座玉佛寺?”
李聞鵲:“有,前朝便在了,前些年因為戰亂荒廢了,此地通商漸多之後,西域人多信佛,玉佛寺就又興盛起來,她常去上香。”
亂世流離,許多人寄情信仰,西域有不少佛窟,便是供奉人花錢讓工匠雕刻的,像孫氏這樣去上香禮佛的更多,這也算不上什麼不良嗜好,就像眉娘說的,孫氏尋常都見不到李聞鵲的人影,找個精神寄托很正常。
但如果孫氏沒有胡言亂語,那就是她在玉佛寺撞見了什麼事,或者受了什麼威脅,才引來殺身之禍的。
是跟數珍會有關嗎?
孫娘子已經死了,這個問題暫時得不到答案。
陸惟:“你剛才說,木娘覺得給孫娘子熬的藥裡有一味藥出問題,是哪一味?之前可曾有過?”
眉娘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孫娘子的事情,陸惟聽過便罷,因為他知道,孫娘子絕不是一個關鍵人物,頂多隻是一塊踏腳石,一個過渡。
數珍會也許是想通過孫娘子,跟李聞鵲聯係,或者謀害李聞鵲,而孫娘子自己可能也有弱點被對方拿捏,才會跟眉娘說那樣一番話,但她始終良心不安,事情也沒辦成,最終才被滅口。
陸惟現在想知道的是:廚娘蘇氏和周逢春,到底誰是主使,誰是幫凶?這兩人裡,誰在數珍會的地位更高,是否主導了給公主下毒的事情?他們現在還待在城裡,還是早就逃之夭夭了?
目前,整座永平城基本已經被李聞鵲連查帶搜地掀了一遍,幾乎不可能再藏匿人,但孫娘子依舊死了,這就說明對方大隱隱於市,還藏在城內,而且是他們平時不注意的搜查死角。
不過孫氏的死訊應該沒那麼快傳出去,昨夜出事後,李聞鵲馬上就封鎖都護府,不讓任何人進出,他們還有時間布置。
眉娘滿心淒惶,被幾雙眼睛盯著,吃剩一小塊的油餅也被攥在手裡,幾乎碎成渣,從指縫裡滲出來。
她覺得自己交代了這麼多,李都護的臉色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更糟了,孫娘子雖然不是她殺的,但是眉娘知道自己難辭其咎,這次可能在劫難逃。
她隻能求助地望向公主。
腦海裡,周逢春的聲音不期然響起。
他對眉娘說,這些貴人高高在上,從來就沒有真正管過彆人死活,他們眼裡的庶民,隻分有用和無用兩種,當你對他們毫無用處的時候,他們也會毫不猶豫舍棄你。
難道公主,也是這種人嗎?
公主注意到她的目光,衝她點點頭。
“不必擔心,我既答應了你,就會保你周全。”
“殿下!”李聞鵲不滿打斷,“此人牽涉我妾室的死,今晚說的話,也未必是真話,須得用刑才行,此事與殿下無關,還請殿下勿要乾涉!”
換了平時,他不會這樣衝動,但今天死的人是他的妾室,算上孫氏,他的後院已經接連好幾個人出事了。
李聞鵲覺得自己現在就像個笑話,雖是威風八麵的西州都護一方大員,卻像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棋子。
他焦慮煩躁,急於打破這種局麵。
李聞鵲身形高大,征戰沙場,當他瞪著一個人的時候,不怒自威,氣勢非凡。
但公主竟沒有半分退讓,反是慢悠悠道:“李都護此言差矣,眉娘口中的蘇氏,正是先前在官驛下毒又失蹤的廚娘,怎會與我無關?若非我親自過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眉娘開口,隻怕李都護現在還一籌莫展。”
李聞鵲不知道公主上次力敵數珍會的表現。
因為他趕到時,一切已經接近尾聲,公主躲在陸惟身後,仿佛弱不禁風。
不過就算他知道,恐怕也不當回事,李聞鵲骨子裡是有些看輕女人的,否則孫娘子也不會疏於與他交流。
他對公主恭恭敬敬,但那是因為公主的身份,以及差事本身的職責,如果公主不是公主,隻是一個女人,李聞鵲現在的態度還要更惡劣一些。
他聽見公主反駁,惱怒更甚,直接上前一步,企圖以威勢迫使公主屈服。
但一隻手卻突兀地橫進來。
隨即,陸惟的身形出現在視野,他直接擋住李聞鵲望向公主的目光。
“李都護稍安勿躁,我們也是為了破案找人。”
我們。
陸惟和公主。
李聞鵲聽出他的話意。
二對一,李聞鵲落了下風。
他雖然是西州都護,也不能不考慮這兩人的意見。
李聞鵲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剛才自己是太魯莽了,公主處境再尷尬,也是要回京陛見的,自己則要駐守邊疆,萬一她在天子麵前說點什麼,就夠自己糟心的了。
“那不知殿下準備怎麼做?”
第27章
“你們聽說了嗎,都護府的孫娘子死了!”
“孫娘子是誰?”
“李都護的妾室,從老家跟過來的,雖說是妾,可李都護身邊就她一個女的,跟正頭娘子也差不多了!”
“那怎麼會死的,之前都護府是不是死過一個婢女了?”
“沒錯,您老記性可真好,那出事的婢女,正是孫娘子身邊的人!”
“哎喲,那這都護府是接二連三死人啊,不會有什麼不乾淨的吧!”
“這誰知道呢,聽說孫娘子身邊還有個婢女,因為看護不周,被李都護用了刑趕出來。”
“哎,在貴人身邊也不容易,上回我還說讓閨女去試試呢,這都護府老出事,誰敢去了?”
七嘴八舌的市井談論中,一個身影從人群中悄然路過。
他壓低了帽簷,讓頭頂鬥笠遮去上半邊的臉,下半邊則用麻布圍起來,邊城風大,這樣打扮的人也不稀奇,沒有人會去多看一眼。⑨思⑨兔⑨網⑨
男人腳步匆匆,看也不看飄香四溢的鹵肉攤子,和旁邊排了不少人的包飯鋪子,轉而拐入一條小巷。
他記得那裡有一戶人家,正是眉娘的家。
確切地說,是眉娘進都護府之前,寄居的叔叔嬸嬸的家裡。
門口有個人佝僂著背,像是剛被趕出來,但她走路一瘸一拐,天又下著小雪,隻能扶著牆邊,走得極慢。
腿疼得受不了時,女人彎下腰,貼著牆慢慢坐下,不顧坐了一身的冰雪。
她的頭發一綹一綹,貼在臉上,混著血汙和汗漬,在枯黃臉色上留下一道道痕跡。
印象中,眉娘是個很愛乾淨的女人。
她雖然穿著粗布衣裳,可那衣裳也都洗得很乾淨,身上永遠都會有淡淡的皂莢味,後來去了都護府,衣裳則染上熏香,從未像現在這樣狼狽過。
要不是端詳了好一陣,周逢春幾乎不敢認。
他左右張望,見周圍空無一人,忍不住悄悄上前幾步。
“眉娘!眉娘!”他小聲喊道。
女人緩緩抬頭,神情有些麻木。
她的嘴角乾裂流血,還微微青腫,看著像是被打過。
好一會兒,她似乎從鬥笠下麵露出的眼睛,認出對方身份,臉色終於浮現一絲裂痕。
她搖搖頭,沒有驚喜,反倒往後縮。
“眉娘?”
周逢春不解,伸手去拉她。
眉娘開始掙紮,甚至用上腳。
“眉娘,是我啊!”
周逢春急了,他不願鬨出更大的動靜,聲音微微提高又趕忙壓低,周逢春蹲下`身近前,聞見對方身上帶著血腥和酸臭的氣味,不由又往後仰開。
“你這是怎麼了,他們對你用刑了?因為孫娘子的死嗎?”
“我,嗓子……”眉娘指指自己喉嚨,張了張嘴,卻隻能發出嘶啞的聲音,跟從前完全不同,幾乎認不出來。
周逢春又驚又怒:“你連嗓子都被他們毒啞了?”
眉娘通紅的眼睛沁出淚水,她搖搖頭,隻是掙開周逢春的手。
“你,還來,作甚?”
周逢春本是不想來的。
因為他知道,孫娘子出事之後,眉娘一定會受到處罰,甚至被認為是凶手。
但他又不得不來。
“我來找你的,眉娘。”他放柔了聲音,“隻要命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