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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爺、連太監、黃繡娘、封大爺,這些人對九姨娘的人生悲劇,是否也有責任?而她是誰,有什麼資格代九姨娘決定誰是誰非,誰該承受報復,誰可以逍遙於她的復仇之外?她這麼肯定地認為大太太是罪魁禍首,是否隻是因為在這所有人中,大太太才是最弱小的一個,是她的能力範圍之內的那個人?

但她又該怎麼去追尋真相?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她抬起眼,正麵對上了連太監的注視,調整著自己的狀態,盡量抬起了她的架子。

這個年長者在帝國最有權勢的男人身邊工作,他雖然態度溫和,但總有一股說不出的氣勢,讓人在他跟前不禁多了幾分小心。

而七娘子隻是平視著他的雙眼,她緩緩問,“連世叔,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很想知道。”

連太監的瞳仁就縮緊了,他一下從對九姨娘的沉湎中蘇醒了過來,尖銳而冰冷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的這一問,其實已經觸犯了社交場上不成文的規矩:太監淨身又叫出家,出家前的往事按理是從來不當著本人談論的。畢竟如果有一條別的路走,誰會願意揮刀自宮?連太監自己可以懷念,但七娘子要問往事,可以說已經觸及了他心底最痛的傷疤。

在這一刻,連太監已經不是那個謙和的中年人,他的神色一森冷下來,無形間就有了一股迫人的氣勢,恐怕就算是大老爺發怒時,不過也就是這麼怕人了。

七娘子卻不為所動,隻是平穩地與連太監對視著,任憑那雙剪水雙瞳裡,反射出連太監的怒容。她也依然靜若止水。

連太監忽然又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軟了下來。

他率先挪開眼神,好像承認自己的失敗一樣,背轉過身,又踱到了屋角,仔仔細細地鑒賞起了那裡的一副銀線亂針花鳥人物。

“當年的故事,其實說起來也很簡單。”他話中尖銳的聲調,似乎是出自閹人的生理架構,又似乎是出自本人激越的心情。“無非是一個叫做鄭連繼的無知少年,做盡了無情無義之事便痛痛快快地死了,活下來的,則是無名無姓的連太監。”

七娘子保持沉默,她沒有挪動腳步,隻是在這一屋錦繡之中,靜靜地麵對著連太監的背影。

“你娘和我自小一起長大,鄭家同封家也算是拐著彎兒的親戚,住得又近。由少到大,我時常往封家走動,一開始隻是因為和你大舅舅談得來,後來呢,你娘也有十一二歲了,人出落得很秀麗……兩家家境差得不遠,等到你娘十三歲的時候,我就托人上門說親。”

故事的開始當然是平凡的,連太監深吸了一口氣,聲調略略有些破碎,又續道。

“可你娘學了凸繡,那是封家絕技,你外祖父當時已經去世,外祖母也多病,家道已經中落,全仗著你舅母善於理家,你娘又能變著法子貼補家用,才能逐年經營下去。你大舅舅就有心將你娘多留幾年,再為她物色一戶好人家嫁了。以她的手藝,一般的人家,隻有爭著上門來聘的。”

“我上門提親時,你娘自個兒是應了,可你大舅舅嫌鄭家太窮,將來你娘過門後,恐怕會把凸繡法帶走……他就開了一千兩的聘禮,想讓我知難而退。”

“若是個尋常女子,怕也就這麼認命了。但封虹自小性格就剛強,這一次也不例外,那天晚上她拉著大嫂作陪,偷偷地從後門進了我家,問我這聘禮中還差多少銀子,她來想辦法補齊。”

連太監的音調就悠遠了起來,無限的苦澀中,染上了星星點點的甜。

“我雖然又驚又喜,但家裡傾其所有,也隻能拿出三百兩銀子。碰巧當時同鄉有邀我販綢緞去京城的,七姑娘怕不知道,就是現在,綢緞生意都大有賺頭。有時候花色選得巧,走一趟賺個一倍的利,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你娘就自己拿了二百兩出來做本錢,讓我帶了這五百兩銀子,在蘇州販了布料上京去賣。如此來回兩三趟,千兩聘禮,也就出來了。”

“當時總是太年輕,也不去問這銀子是哪裡來的。欣然受了,又允了她一定早日歸來……就同幾個老鄉做伴,一道上路往京城去了……”連太監的聲音漸漸就苦澀了下來。“一路上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事,隻是同行的有蘇州本城父母官的長隨,仗著主人身份,總是橫行霸道。一個米商看不過眼,兩個人時常口角。”

“等走到通州的時候,當晚兩人又爭吵起來。那長隨一怒之下,便當著我們幾人的麵,拔刀把米商給捅死了——這出了人命官司,還不得進衙門?偏巧通州知府和蘇州的那位官老爺,又是同年……同行的幾個商人都是老於世故之輩,他們串通在一起上下打點,又買了供,竟然有好幾個人栽贓給我,說我挑撥離間,挑唆那長隨殺人,長隨本人不過是年輕沖動。”

連太監頓了一頓,又自失地笑了笑。

“所幸我身上還有些銀子,又有兩個忠厚長者不肯串供,糊裡糊塗也就被放了出來。卻已經是登冊的戴罪之身,什麼時候官府高興了要再審案,什麼時候就是我再進牢裡的日子。”

他轉過身來,拉長了袖子給七娘子看,“這左手的三根指甲,就是在牢裡被拔去的,一輩子再長不出來了。”

“這一番無妄之災後,我身上五百兩銀子散落殆盡,不敢在通州逗留,更沒有臉麵——也沒有錢回蘇州去,彷徨無計之下,隻有進京城找了一份活計,平時省吃儉用,四處掮了貨物去賣,兩三年後,居然也積攢了些銀子,有了回蘇州的路費。”

“當時我年紀漸長,明白了不少世事。已經知道你娘拿出來的二百兩銀子,一定是封家自己的私蓄。以封大爺一毛不拔的性子,怎麼可能善罷甘休。因此我心急著回去領罪,就辭了差事,躲躲藏藏地回了蘇州。”連太監歎了口氣。“果然,據說當時封家著急用錢,居然拿不出來,大嫂和你娘都頗受了些苛責,你娘吃不下氣,便進了繡房做活。我輾轉托人,又見了她一麵。那時候她十六七歲……正是你現在的年紀。”

他的聲音悠遠了。

“我把原委一說,沒想到她非但沒有怪我。還寬慰我說銀子已經被她還上,叫我不要擔心,反過來還問我家計有沒有著落。我這一世人過得坎坷,家事零落,隻有你娘全心全意那樣對我好。當時我心底暗下決心,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一定不會辜負你娘的深情。我說我有了些銀子,預備托人洗去罪籍,在城外開個小鋪麵,一輩子也就有了著落。隻是那千兩聘禮,我是出不起的。”

“你娘一點都不在意,她說從前是她太傻,千兩聘禮不要也罷,就是私奔隨我都肯。問我願不願等她幾年,等她同繡房約滿,再出來成親……我,我喜歡得不得了,又怎麼可能不願?”連太監忽然間又轉過了身子,呼吸急促而破碎。“那小半年是我一世間最開心的日子,我一個月能見她一次,聽她身邊要好的伴當說,她在攢嫁妝。我私底下也過得刻苦,想著現在省一些,將來的日子就好一些。”

“可我沒有想到,我到現在也不明白,世事怎會那樣弄人。才過了小半年,有一日那米商的家眷忽然找上門來,口口聲聲,說我使了銀子逃了罪,要我給死人抵命。當時知府還在任上,我要攀咬他家,恐怕就是個死。前思後想,也就隻有先避避風頭。臨行前我去見你娘,她硬是塞給我五百兩銀子,叫我帶著防身……”

連太監乾澀地笑了,“七姑娘,您看看她心腸多好。我這一走,什麼時候再回來都不知道,她也不管不顧,隻是要我帶在身上。”

他的聲音低落了下去。“那是我的第二個錯。我又沒有問這銀子是哪裡來的,我收了。我讓她和我一塊走,可她說楊家勢力大,恐怕她走脫,是要派人來追的。”

“也就是那麼巧,這件事居然傳到了那長隨耳朵裡。他怕事情敗露的心思,隻怕比我更甚,三言兩語之下,官府也發文來追我。我被逼得走投無路,顛沛流離了一年多。再想方設法回了蘇州,想著你娘隻怕已經約滿出了纖秀坊……”

連太監一下收住了話頭,不再往下敘述。

之後的故事,七娘子隻怕也可以想像得到了:當時正是九姨娘最當紅的時候,江蘇布政使家的紅姨娘,同一個逃犯的妻子,似乎明眼人之間,都知道該怎樣選擇。

“那長隨……”她輕聲轉開了話題。○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連太監轉過身來,微微笑了。

“你也在蘇州住過啊,七姑娘。”

七娘子一下噤若寒蟬。

她怎麼就把這事給忘了?

昭明末年蘇州知府程家先被揭發貪墨,聖意尚未裁決,大老爺還和七娘子閒話過‘不知道上頭誰要整程昱’,緊接著程家全家一百多口老老小小帶奴婢下人一夜之間在蘇州暴斃,是蘇州有名的大懸案。程家的兩個小姐,她還見過,同五娘子、六娘子很是唏噓了幾日。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連太監似乎又成了那個不怒自威的當權者,他倒背雙手,深吸了一口氣。“報恩又何嘗不是如此?我一直當你娘在楊家日子過得不錯……沒想到聽子繡說起,這些年來侍奉她左右的,也就隻有你這個親生女兒。想來她對我所施深恩,我也隻有報答在你身上了。七姑娘有什麼心事,隻管同我說起,但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鞍前馬後,連某都不會推辭的!”

七娘子深深地看了連太監一眼。

這個中年人臉上的表情,的確是真誠的,他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裡,又有了些悠遠地茫然,似乎想要透過她的臉龐,去尋找那之後的人。

她吸了一口氣,將紛亂的心緒,全都吐了出來。

“連世叔的好意,小七心領了。”她上前幾步,誠懇地看向了連太監。“但您想報恩,是您的遺憾。小七卻沒有一點身份來接您的好意,當年的是是非非,已經隨著娘的身故深埋地下。您就是對我再好,我也不能回報。”

她頓了頓,又搶在連太監之前續道。“或者您希望我能代表娘來原諒、來寬恕什麼,但有些遺憾,是您再想去彌補,也無法彌補得上的……娘從來沒有對我說起過您的事,我也不知道她心底到底還有沒有怨,或者隻是更希望您能活在世上,又或者早已忘懷了往事。究竟男女情事,也不是外人可以任意評判的。”

“這張繡帕,是娘生前為自己繡的嫁妝,輾轉了幾手,又回到了我身邊,如今將它轉贈給您,也算是把她的一部分精氣神,嫁到了您身邊吧。”

她伸手入懷,掏出了這張早已準備好的泛黃繡品,上前幾步,輕輕地塞到了連太監手裡。

連太監麵色木然,似乎對七娘子的一舉一動都沒有反應,隻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裡,這張繡帕勉強在他掌心滯留片刻,就因為主人並未握緊,從指間滑落了下去。

絲緞翻飛中,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