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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並不頻繁,縱使雙方都抱持善意,也很難一下就熟絡到言笑無忌的地步。

吃過午飯,七娘子見封太太有了睡意,便托詞自己習慣午睡,讓封太太好脫身出去休息。封綾於是將她帶到了自己的小繡樓裡,讓七娘子歇在自己床上:“我屋裡是最雅靜的,別的地方一時冷落,恐怕收拾不出來。”

封家雖然大,但人口不多,的確是住得冷清,七娘子也就欣然接受了封綾的好意,一邊拿起繡架邊上的一張手帕看了看,稱贊她,“表姐好手藝。”

封綾笑了笑,輕聲道,“家裡沒有別的事,閒著就是繡花,是以就做得格外細致。表妹看了好,就拿去玩吧?”

她比七娘子要大兩歲,今年已經二十,在大秦的中層人家都算是老姑娘了,更不要說上層人家中,二十歲還沒出嫁的姑娘,要說親就難了:其實封綾和封錦輪廓相似,也是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如今哥哥發達了,按理是絕不至於嫁不出去。七娘子看了看手帕,就不禁抬起頭詢問地望了她一眼。“表姐今年快二十了吧?”

封綾就坦然地笑了。“娘沒同你說?我打從十七歲起就供上了精衛娘娘,這輩子是不出門子的。”

當時天下有一等富裕的商家,捨不得女兒出嫁受苦,一輩子嬌養在家的並不罕見,山西一帶的大商人十個裡倒有七八個養了這樣的守貞女兒。久而久之,也就成為社會現象,所有守貞女拜的全是炎帝女精衛,個中緣由,七娘子也不甚了了。

她盡力壓抑著自己的吃驚,不將疑惑表現得太明顯。或許正是這份禮貌的克製取悅了封綾,她又解釋,“現如今哥哥是這個身份,高門大戶看不上我,寒門小戶多半又有攀附的心思……娘又是這個樣子,少了人照顧怎麼行?我也不耐煩受婆家的閒氣,索性在家住著逍遙度日,倒也乾淨——按說表妹是新婦,我不該說這話。可我自小在蘇州是見得多了,新媳婦進門戰戰兢兢,對內要侍奉公婆照應丈夫,對外要操持家務,什麼好吃的好玩的,禮讓家人,自己占個最末。辛勞了幾年一朝有身,稍微寬裕些的人家就抬舉通房,一輩子妻妾相爭鬧得不省心。倒不如索性就在家裡住一輩子——”

她還要往下說時,屋外忽然又傳來了腳步聲,封太太身邊的丫鬟一聲通稟進了屋子,“連先生請少夫人過去說說話。”

提到連太監,這丫鬟的態度是很熟絡的。可見得兩家人常來常往,恐怕並不僅僅是單純的同事關係。封綾忙起身請七娘子,“連世叔相請,恐怕是有要事,我陪表妹過去。”

就親自陪著七娘子進了後宅的小花園,從一條冷落的小徑繞了過去,在一排靠牆空置的南房中看似隨意地挑了一間。七娘子進屋後,隻見屋角一個小門是半掩著的,從這小門出去,在低矮的門洞裡走上一時,再推開一扇拉門,眼前一亮,另一個花園就出現在了眼前。

大戶人家,府中常有各種機關暗道,百芳園裡當然也不例外,隻是七娘子雖然知道,卻也很少使用,這一次才是見識到了燕雲衛中人行事的隱秘。心底更是對連太監和封家的關係有了更深的了解:連太監長年累月居住在深宮,甚至很少在外過夜,雖然宮中的幾個紅太監都有在四九城裡置辦產業,但他卻似乎是唯一一個例外。不想其真正的產業,居然就在封家隔壁。

封綾卻似乎是識途老馬,這花園內外寥落無人,隻有進了園中的一處房屋,才能見到門外守著兩個神色肅然的年輕中人,見封綾伴著七娘子進來,其中一位就上前同封綾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封綾便笑著對七娘子道,“連世叔現在心緒不大好,我就不進去了。”

她的態度輕鬆隨意,反倒讓七娘子也放鬆下來:上回在坤寧宮外,她隻是和連太監說了幾句話,暗示他許鳳佳有意和他私下接觸。對此人其實並不大熟悉,此時貿然要求私下一晤,心中自然有所顧慮。

算了,以連太監的身份,要對她不利,也不會等到這時候。

七娘子將所剩不多的顧慮推到了一邊,對封綾笑了一笑,拾級而上,推門進了這門窗緊閉的小屋之中。

一進門,七娘子的眼睛就是一亮。

屋內開有天窗,雖然窗門緊閉,但也有柔和的光線透過紅黃玻璃照下來,整個屋子裡沒有一張桌椅,四壁全都籠了玻璃,透過玻璃,無數花團錦簇的繡品,正沖七娘子散發著一團團如雲似霧的光芒:這都是夾雜了金銀線繡出來的名貴物事,甚至屋中唯一一張條案上由玻璃框著的那一扇繡屏上,還有一條五爪金龍傲然長嘯,看似正欲破屏而出,須尾飄揚,甚至龍頭有一部分,好像已經探出了繡屏。

這一張繡屏,將凸繡法的鮮活二字體現得淋漓盡致。縱使七娘子還是第一次得見,但她知道這就是十數年前令纖秀坊在江北打響名號的烏檀木金龍破海大屏風,也是從那時起,凸繡法才為北人所知,令九姨娘有了‘蘇州第一繡’的美名,這張繡屏,可說是九姨娘一生唯一的代表作。

七娘子一時不禁看得癡了。

當她與九姨娘在西北相伴時,九姨娘已經隻能做些家常活計,托人外出售賣,所用布料針線,自然不可能這樣華美。

然而這張大繡屏上所流露出的風格與氣質,卻與多年前她在西北的繡品一樣,都有九姨娘獨有的細膩,與細膩底下含而不露的一點張揚。

在這個沒有影像的年代,遠去先人所留下的一點紀念,往往可以激發多年前的回憶。

回憶就氤氳了七娘子的眼,讓她想起了久已被遺忘的歲月。

在這世上曾有一個人是那樣無私地愛她,即使多年以後,這份愛依然綿延不絕,從不求回報。而這也是她前後兩世所唯一能享有的親情。

屋角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七娘子驀然轉頭,目注著一個中年人倒背雙手,緩緩地自裡間轉出。

連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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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目光相觸,都有一瞬間的怔然。

七娘子咬著%e5%94%87咽了咽喉頭梗塞,才款款施禮,“連世叔。”

連太監擺了擺手,踱到七娘子身邊,同她一道觀賞起了這華美的繡品。

“這副繡屏,是當年你父親賀先帝四十大壽的禮物。”他的聲音到底含了一絲閹人特有的尖細。“先帝在世時,每逢壽辰,是一定要取出來親自賞玩的。直到龍馭上賓之後,我費了好些手腳,才從內庫裡淘換出來,到手也不過三年。”

閹人們窮苦,手腳乾淨的並不多,隻是要偷也都是撿好脫手的小件,這樣張揚的大件,隻怕也就是連太監這樣有本事的大太監,能想辦法淘換出來,私室收藏了。

七娘子又踱到了板壁邊上,一張張繡品看過來,果然也都是九姨娘的手筆。凸繡法雖然後來為纖秀坊所得,但畢竟和九姨娘親手繡出來的成品有明顯差異,像七娘子這樣隨侍在九姨娘左右,得過她幾分真傳的知情人,自然是一眼就能分辨。

隻是這一間屋子裡的大小繡品,就不下百件。

七娘子隻覺得喉頭梗塞、%e8%83%b8中塊壘,隨著她的每一眼而漸次增強:看著這間屋子,就像是看著九姨娘的一生。盡管她已經入土多年,但在這間屋子裡,在她一生的所有作品中,那個很少有人見到的,對自己的手藝有絕對信心的,抱著無限的希望與盤算的少女,卻似乎又活了過來,在這些精致的作品後,對每一個參觀者盈盈微笑。

她快步踱回了金龍破海大屏風前頭,氣息甚至已經有些紊亂。

“這是她在蘇州繡的最後一副大件。”七娘子瞪著眼前的鵝黃錦緞,澀然開口。“沒有多久,她就有了身孕……然後便去了西北。”

這屋中的所有繡品,都是九姨娘在生育之前所作。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正因為此,在一針一線後頭浮現的,是一個快樂的少女乃至少婦……

而七娘子所熟悉的,卻是一個已經被生活壓垮的失敗者。

她從來不知道,回味起九姨娘當年的甜,會讓她的心頭這樣苦澀。

連太監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你娘親在西北的那些作品,不過是按尋常繡帕的價錢賣的,到手的人,也就並沒有太珍惜。這些年來我著意搜尋,所得無幾……不知為什麼,我也很不願將它們陳列進來。”\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這位中年人的語調裡就多了幾分苦澀,“我畢竟年紀大了,縱使大錯已經鑄成,回頭再看的時候,卻總還是願意想到她最好的模樣。”

七娘子首次別轉過頭,直直地看進了連太監眼底。

連太監也正看著她,但他的眼神卻是虛無的,他似乎想要透過七娘子的臉龐,去追尋另一個已經不在世上的人,這眼神裡的哀痛,濃得再也化不開。

七娘子一下就覺得有些窒息。

“世叔見我。”她猛地轉過身,不敢再看那精美的工藝品。“總不是隻為了給我看一看這些……”

她慌亂地沖著這滿室活生生的回憶揮了揮手。“這些過去的傷痕。”

連太監的視線依然沒有放鬆,然而七娘子自己知道,她與九姨娘、大老爺都生得不像,在西北的時候,九姨娘就常常說——

“你就隻有眼睛像我!”九姨娘的神態是快樂的,手中活計不停,麵上卻難得地現出了笑容。“從小我眼神就亮,要不是這些年做多了繡活,眼水乾了這眼神才昏黃起來。要不然啊,也是水淋淋的,人家說,就像是兩泓陸羽井!”

“你就隻有眼睛像她。”連太監伸出手,然而那手指沒有觸到七娘子的臉頰,就又放下了,他推後了幾步,好像這未完成的一觸,已經灼傷了自己的指尖。“就像是井水……清粼粼的……”

他的聲音裡已經有了一絲顫唞。“總要到這麼多年之後,才知道年輕時太不懂事。”

這個儒雅的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又平靜了下來,他轉過身,在板壁前站著,輕輕地觸了觸那光滑的玻璃,才低沉地問七娘子。“你娘葬在哪裡?”

“西北楊家村祖墳裡,有她一席之地。”七娘子沉下眼,也悄悄地調勻了呼吸。

隻看連太監的表現,就知道他對九姨娘,隻怕還未能忘情。

情深如此,卻又為什麼落得這樣的下場?

她很想知道,她非常想知道當年九姨娘一事的細節,自從在梁媽媽口中得到了她所謂的‘真相’,七娘子就恨不得穿梭時空回到當年,親歷一遍九姨娘的生活,來判定誰是誰非。

曾經她以為大太太是毀掉九姨娘一生的罪魁禍首,所以報復也不過是很簡單的一回事,她的所有哀痛,都可以在大太太身上找到宣洩的出口。她想過那麼多報復她的辦法,有些要花費數十年,而有些甚至會以報恩的麵目出現。

然而,當她聽到‘真相’的那一刻,七娘子才驚覺自己原來那樣善於自我欺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