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她笑著上前拉住了大太太的手,“故事才說到一半,您就走神了。這外頭的事兒,自有父親操心,我們女眷也沒法管。還是安安生生地過咱們的小日子吧!”
六娘子生得漂亮,嘴巴又甜。
這嬌聲糯氣的幾句話,倒是讓大太太眉頭一舒。
“好,好。”她笑著拍了拍六娘子的手,“小六說得不錯,這些事啊,咱們女人是管不著的,全看男兒家在外頭的拚搏了。”
倒也沒有再說故事,反而關切地問七娘子,“在前頭遇著表少爺沒有?”
七娘子不由一頓。
大太太倒以為七娘子不曉得,又解釋,“你許家表哥今日來光福找老爺說話,剛才派人進來問好,說是吃晚飯的時候再進來廝見。”
她就慈愛地看了五娘子一眼。
“都是嫡親的表兄妹,又隻有自己人,就不整那些個虛禮了。晚上就在東廂的小暖閣裡宴客吧,你們表哥勞累了一個多月,臘月裡還不得休息,著實辛苦。”
五娘子也笑,“是,從前都不曉得表哥居然如此實心任事,我還當這一次主事的是蕭總兵,表哥不過掛個名頭,不想卻是倒過來了!”
“水軍的事,的確還是你蕭世叔操心得多些。”
大太太卻反而否認了五娘子的誇獎。
神色之間,隱隱還帶了自豪。
“過了年,你表哥恐怕還有別的差事。”
六娘子溜了七娘子一眼,就微微打了個嗬欠,低頭玩弄起了裙邊的流蘇。
七娘子也就含笑垂眸,讓五娘子和大太太議論許鳳佳的事。
心裡卻不禁想起了許鳳佳的話。
“台麵下呢,是應太子的差遣,在江南軍界拉攏幾個自己人。”
難道是來拉攏諸總兵的?
可是看兩人不睦的樣子,卻又不像。再說以諸總兵的身份,怎麼說也要大老爺親自出手才有誠意。
再說,江南的政界是大老爺的地盤,雖說許家、楊家親密,但到底把手伸到江南,是犯忌諱的事……
難道是太子心裡對楊家不夠放心,想要在江南安插自己的人馬,將來改朝換代,就把大老爺撤換了,放上自己的心腹?
不愧是親生父子,都是一樣的聖心難測,皇上的行事叫人忐忑不安,就連太子的作風,都很難讓人放心。
七娘子不禁眸光微沉。
楊家到了這個地步,固然是烈火烹油、繁花著錦,幾乎富貴到了極處。
但也正因為此,更要處處小心,否則一個行差踏錯,就可能萬劫不復。
偏偏朝政又是這樣晦暗不明,大老爺前幾年又卷進了奪嫡的漩渦裡……
她就一心一意地為楊家的後路盤算起來。
倒是把許鳳佳的事,拋到了腦袋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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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鳳佳到底未曾留下來吃晚飯。
隻是和大老爺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就又回了胥口。
“廖太監身子骨不好,中軍大營又正是事多的時候,沒個主事的人,實在是說不過去。”
就又派小廝進來向大太太請罪。
晚飯桌上,大太太就咋%e8%88%8c,“從光福到胥口,就算是快馬也要一兩個時辰,他也真經得起折騰!”
“到底是年輕人,身強力壯,侵晚回了大營,還可以辦上兩三個時辰的公事。”
大老爺口中對許鳳佳也多了些贊賞。
又訓斥九哥,“你表哥就比你大上幾歲,裡裡外外的差事,已是都提得起來了。你一向自負聰明,也要想想到了他那個時候,能不能有他的成就,拿了四品的功名!”
九哥隻好放下飯碗起身肅容聽訓。
大太太忙打圓場,“好了好了,飯桌上還惦記著訓子?安生吃飯,吃飯。”
這幾年來,大老爺對九哥倒是越發嚴厲,九哥在他跟前,簡直動輒得咎。
不過,古代就講究個嚴父慈母,九哥又是家裡的獨苗,大老爺期望大了,難免過於嚴苛。
九哥本來正吃得高興,這麼一打岔,不過是再進了小半碗飯,就起身告退,去自己屋裡讀書。
屋裡的氣氛就沉寂下來。
幾個女兒也都沒了胃口,草草扒了幾口飯,都相繼起身告辭。
大太太更是心疼得吃不下飯,勉強陪大老爺坐了一會,就趕大老爺去小書房,“知道老爺心裡有事,公務繁忙……也不要把氣撒到兒子頭上。如今您在這裡,往九哥屋裡送宵夜他都不敢吃,我看您還是去小書房煩惱您的大事去。”
大太太難得發嬌嗔,又是關懷九哥,大老爺聽在耳朵裡,倒覺得比好話還要受用。
反而和大太太開玩笑,“我倒是不走了又如何,難道那小畜生還真能扛得住一晚上的餓?九哥畢竟是獨子,將來要繼承家業,太嬌慣,將來吃的苦卻更多呢。”
這話雖在理,大太太卻還是一臉的心疼,“這孩子平時還逼自己不夠緊?”
兩夫妻又拌了幾句嘴,大老爺才沉%e5%90%9f著提起了詔令的事。
“這事小七怕是也和你說過幾句了。”
提到詔令,大老爺眉宇間就染上了少許陰霾。
大太太難免追問一句,“難道小七聽來的竟是真的不成?皇上真要再提拔魯王,讓他督造船隻……”
“那一位是年紀越大,疑心病竟越重起來,這一轉眼又提拔了魯王……”大老爺也是一臉的苦笑。
就添添減減,把詔令的事向大太太備細說了。
皇上下達的詔令倒也簡單,多半都是些海晏河清的套話,牽涉到具體事務,隻有寥寥幾句。
但就是這幾句話裡唯一明確的兩件事,就是把水軍給了太子,又把船隻給了魯王。
皇長子是真的要東山再起了。
“皇上年紀大了,本來就多疑。前幾年要到西域采藥,西域的那幫子殺才也的確是過分了些,連著推托了小半年。這人在病中,就愛胡思亂想。”大老爺的麵孔半藏在陰影中,被搖曳不定的燭火映得陰晴不定。“更何況,照我看也未必是胡思亂想……權家這幾年來和大皇子走得近,權仲白是誰送進宮中的,皇上心裡有數。我看這一樁差事,才是對大皇子真正的獎賞。”
要造船,還是給水軍造船,大皇子就等於是拿到了和許鳳佳一色一樣的金牌令箭。
有了這個冠冕堂皇的大招牌,掛羊頭賣狗肉……原本被斬斷的觸角,又可以向各地延伸。
大太太越想就越心驚。
到後來,竟是出了一背的冷汗。
“難怪連年先生都請來了。”她喃喃自語,“恐怕魯王的眼中釘,此時還不是東宮那一位,而是我們楊家了!”
楊家這幾年來之所以榮寵不衰,恐怕有很大的原因是當時大老爺當機立斷拿下劉徵疏通糧道,在皇上心底落下了好。
但這份好,是踩著大皇子和劉家換來的好。
原本是大皇子囊中物的浙江,又落到了大老爺手裡……
皇長子重新崛起,肯定是要在地方上打下根基。
不動楊家,動誰?
“浙江省偏偏又還沒有完全被我們消化。”她又有些發急,起身在屋內來回踱步,“眼見著許家這裡的生意是推不掉的,我們這麼大的銀錢往來,不可能沒有動靜——老爺,這都是看得著的把柄啊!”
大老爺也長出了一口氣。
這位儒雅的中年人似乎轉眼就蒼老了十多年,臉上的疲憊,已是再掩飾不去。
“一步一步,身不由己,也就走到了現在這步田地。”他抹了抹臉,語調又沉穩了下來。“在皇上心底已經不是純臣,在東宮心底,根基又還不深,在魯王心底,是頭號大敵……難啊,真難!”
大太太忍不住有些哽咽。
“也都是見步行步……哪裡想得到小神醫能把皇上拉回來!”╩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兩夫妻就都沉默了下來。
這裡麵的彎彎繞繞,彼此心照。
皇上昭明二十一年那一場大病來勢洶洶,幾次都要撒手人寰,按常理推測,就算能救回來,怕是身子恐怕也要從此衰弱下去了。
楊家在當時投靠太子,也算得上當機立斷、水到渠成。
大秦是禮儀之邦,什麼事都求個自然而然,股肱重臣,最忌見風使舵,做牆頭草狀。
說起來,太子已經多次透出了招攬楊家的意思,楊家在那個時候靠攏太子,也有維護正統,讓朝局平穩過渡的意思。
誰知道權家半路橫插一槓子,小神醫妙手回春,居然真的把皇上從生死線上拉了回來。
又親身到西域求藥,真個讓皇上重新龍精虎猛,恢復了精神……
人算,又怎及得上天算?
楊家這一次,是全輸在權仲白一個人身上了。
燭花結了幾朵,又都落了下來,大老爺才沉沉開口。
“大丈夫行事,俯仰無愧於天地,我們靠向太子,雖有私心,但在當時也是為大局著想。否則皇上病重,北戎壓境,江南再亂起來,說不定天下就要亂了。”
他似乎是在安慰大太太,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皇上心底也不會不清楚我楊海東的為人,否則,又哪裡隻是稍微敲打一下……”
大太太也跟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真難。做奸臣難,做純臣也難,到了這一步,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已是沒有回頭路了。”
她臉上就閃過了一絲絲狠勁。
“你看,是不是聯合許家,借著下南洋的機會,再訪幾貼……”
大老爺神色就是一動。
半晌才緩緩搖頭。
“那都是百多年前的事了,能不能再找到那樣的藥,還是兩說的事。再說,這事東宮心裡也不會沒有考慮,犯不著由我們來提。”
他微微一笑。
“不過,我們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斃。”
他又低眸沉思了片刻,才道,“小七這孩子人很聰明,以後你常帶她出去走走,到江南的幾個大戶人家都坐一坐。很多時候,我們在外宅打探不到的事情,你們女人家在內宅倒是輕易就能聽到。”
內宅婦人,一輩子就在小小的方寸間打轉,多的是見識短淺,禁不起套話的。像大太太這樣進退有度的主母,不是一等大戶人家,再養不出這樣的女兒。
向她們套話,自然是比向官場上的老油條、滾刀肉套話來得容易。
大太太卻還有些不解。
“老爺你這是想……”
“這幾年來,我怕吃相難看,一直也沒有好好梳理江南的人才。”大老爺麵上也劃過了幾許冷厲。“乘著鳳佳這孩子在江南和諸總兵打對台,我看,是時候清理一下門戶了。”
大太太麵露恍然之色,緩緩地點了點頭。
又惦記起了五娘子的親事。
“這門親事早定一日,我心也就早安一日……太子和鳳佳這孩子親若兄弟,我那年上京,倒是還在平國公府見了東宮一麵。想來,和許家結了這門親,東宮心底也能安心些。這門親,眼下看來,倒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