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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四年 夢溪石 4319 字 2個月前

從西麵的城門出去,才是通往太湖,但之前唐泛一直都在東麵城門進出,陳鑾帶他去視察災民,走的也是城南,從未靠近過城西,如今唐泛瞞過眾人耳目,帶著陸靈溪來此,正是為了%e4%ba%b2自驗證陳鑾到底是不是在說謊。

遠遠地,他們便瞧見城西的大門緊閉,城門上有士兵在巡視。

之前受唐泛囑咐重新折返回來的那次,陸靈溪就已經打聽清楚了:“城外應該才是真正的災民安置之所,城門隻許出,不許入。當時大災過後,瘟疫橫行,為了避免傳染,陳鑾下令將染病之人都趕出城,連同那些災民,全都被安置在外頭,每日隻能吃到一頓粥,外頭死的人越來越多,官府每日都會讓人出去收殮一次屍體。不過因為擔心那些屍體染病,所以基本都是一燒了事。”

對於瘟疫的處置,官府曆來都是采取隔離的辦法,這點唐泛也挑不出毛病,但陳鑾在明知他來吳江巡查的情況下,不肯帶他去看真正的災民安置點,反倒弄虛作假,又通過楊濟送銀子想要封他的口,這其中必然另有蹊蹺。

唐泛道:“這麼說,我們很難出城去看了?”

陸靈溪搖頭:“相反,很容易。我們可以混在收斂屍體的人裡邊,而負責收斂屍體的那些胥吏,一般都沒人會想擔下這個差事,他們甚至會出錢雇一些人去做。而守城的士兵那邊。隻要沒有災民想要混入城,他們也不會管的。跟我來。”

他帶著唐泛來到知縣衙門,兩人進了旁邊的耳房,那裡正有幾個人圍坐著吃茶說笑。

陸靈溪一進去便哈腰笑道:“幾位老爺,我們來領點差事做。”

其中一人嗑著瓜子:“差事?隻有一個差事,出城燒屍,一趟三十文,乾不乾?”

陸靈溪忙道:“乾!乾!多謝老爺大恩大德!”

對方打量了陸靈溪和唐泛一眼,兩人都彎腰垂頭,低眉順眼的模樣,他滿意地哼了一聲,拍拍手起身,跟同伴道:“你們先聊著,瓜子給我留點兒,彆吃光了,我去去就來!”

又對陸靈溪他們道:“跟我來罷!”

唐泛陸靈溪二人跟著他一路走到西城城門下,與已經候在那裡的幾個人會合。

旁邊是幾輛板車,上麵堆放著柴火,還有幾雙套手的布套。

那縣衙小吏對他們道:“你們記著,拖曳屍體的時候要帶上布套,口鼻也要用衣物掩住,不能直接碰觸屍體,燒完了立馬就回來,給你們一個時辰,晚了城門就不給開了。”

旁邊幾人顯然不是頭一回乾這種差事了,大家都唯唯應是。

那小吏交代完就走了,唐泛和陸靈溪推著其中一輛板車,跟在其他人後麵出城。

城門是一道分界線,伴隨著城門緩緩打開,唐泛看見了一個與城內截然不同的世界。

或者說,人間地獄。

城外的空地上,七零八散,或坐或躺,全是密密麻麻的人,有的嘴裡發出□□,有的緊閉著雙眼,但毫無例外,他們臉上都是全然的麻木,即便看見唐泛他們將身旁%e4%ba%b2人的屍體拖走,也沒有半點動靜,僅僅隻是目光空洞地從他們身上掠過,又停留在虛無縹緲的遠處。

這裡才是真正的災民安置點,沒有大夫,沒有醫藥,吳江與吳縣兩個縣城的災民加起來,足有數千,不過眼下最多不過千多人,估計先前已經死了不少。

他們唯一的指望,是官府每日從城門上用吊籃送下來的少量米粥。

但米粥自然不夠所有人吃,所以在爭搶之下,那些染上瘟疫又或者體力虛弱的人首先會被淘汰死去,而在日複一日的消磨中,因為有了這個能夠活下去的微弱希望,許多災民沒了衝撞城門的鬥誌或者離開的念頭,他們隻能在等待中迎來死亡。

問題是,假如有充足的米粥和醫藥,這一切本來不會發生。

換句話說,在陳鑾治下,他沒有選擇安撫災民,反倒放任其自生自滅。

這就是他不想讓唐泛知道的真相。

伴隨著死去的人越來越多,不久之後,這裡的痕跡將會永遠被消除,陳鑾欺瞞朝廷,楊濟助紂為虐,胡文藻緘默不語,如果連唐泛也呈上一封萬世太平的奏疏,以後也不會有人知道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

眼前的這一切,令唐泛深深地震驚了。

他從未見過一個地方官員竟然如此膽大包天,一麵與楊濟合夥作戲,努力營造出自己已經在儘力賑災的假象,另一方麵卻以不用刀的方式在屠殺自己治下的百姓。

第115章

這件差事出乎意料地順利。愛玩愛看就來。。

因為當唐泛連同其他人拖走屍體並且進行焚燒的時候,餘下的那些幸存者並沒有出來攔阻他們,而隻是麻木冷漠地看著,一動不動——他們連起身的力氣也沒有了——即使那些屍體中就有他們自己的%e4%ba%b2人。

做完這一切,唐泛和陸靈溪將手上的布套和掩嘴的口罩摘下來燒掉,然後跟在其他人後麵回城。

士兵在勘驗了他們的姓名和身份之後放他們入城,並分發給每人三十文錢的報酬。

離開了城門,在確認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之後,二人從一條小巷繞出去,直接前往城南,也就是昨日陳鑾帶著唐泛前去視察的地方。

即使通過方才%e4%ba%b2眼所見所經曆的情景證實了所有的猜測,但唐泛仍然必須%e4%ba%b2自走上這一趟。

果不其然,當他們靠近那座寺廟時,昨日井井有條的善堂早已空空如也,連原本攤在地上那些草席和被褥都被搬得乾乾淨淨,更彆說災民的影子了。

所謂災民妥善安置,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場騙局。

騙的正是朝廷派下來的欽差。

任陳鑾再狡猾,唐泛還是從中發現蛛絲馬跡,並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真相。

然而此刻,他心中非但沒有任何喜悅,取而代之的,隻有滔天怒火。

平素溫文和雅的笑容已經完全從他臉上消失,唐泛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空蕩蕩的善堂,表情喜怒難辨,但凡此時有人靠近,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深沉而懾人的氣勢。

陸靈溪從來不知道平易近人的唐泛也會露出這樣冰冷得令人膽寒的表情的時候,正當他想說什麼的時候,唐泛卻已經轉過身往回走。

他愣了一下,連忙追上去:“唐大哥,我們現在……?”

唐泛言簡意賅:“回吳縣。”

自然是要回去的,他們打扮成這樣來到這裡,本來就不欲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即便查明了真相,但唐泛現在就算跑去找陳鑾又有什麼用呢,就算對方當場認罪,回頭奏疏上照樣可以反悔翻口供,而且以陳鑾的狡猾,必然不會乾脆認罪,因為唐泛根本不可能把皇帝%e4%ba%b2自拉到這裡來看,他所看到的一切,不可能讓皇帝同樣看到。

而他與皇帝之間,隔著千山萬水,隔著許許多多的人事和變數。

所以,唐泛必須找到證據。

人證或物證。

這當然很難,回去的路上,唐泛一言不發,心中翻來覆去,一直就在想這件事。

等兩人回到吳縣的時候,陸靈溪注意到,他的嘴角依舊緊抿著,顯得有些冷硬。

“唐大哥,”陸靈溪幫忙出主意:“要不我現在回京,將此事稟告懷公,讓他幫忙想想辦法,懷公是陛下的紅人,深得陛下信任,說不定陛下會相信他的話。”

唐泛拉了拉嘴角,露出一抹不算笑容的弧度,乍看上去似乎還有些嘲意,隻不過對象不是懷恩。

“沒有用的,即便我現在花費十天半個月將自己%e4%ba%b2眼所見繪製成畫送到陛下跟前,最後的結果依舊不在我們的掌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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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靈溪驚詫:“為什麼?”

唐泛冷冷道:“有人會阻撓。”

陸靈溪不明白:“連懷公%e4%ba%b2自向陛下說項陳情也沒用?”

他將懷恩的地位和重要性看得太高太重,卻不知道懷恩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唐泛道:“懷恩隻有一個,他充其量隻能跟陛下說一次、兩次,而對方呢?陳鑾的叔叔是南京戶部尚書,南京戶部掌握大明近半稅糧,掌握天下鹽引勘合,這樣一個位置,你覺得萬黨會放任與他們不合的人坐上去嗎?”

“陳鑾有恃無恐,不單單因為有他的叔叔撐腰,更因為他知道,就算我往上捅,最後也未必會有事。還有,曾培,吳宗二人不惜在我來到蘇州之前就警告我,還監視我的行蹤,難道僅僅是因為江南商人給東廠的孝敬嗎?”

“尚銘可沒有樂於助人至此,這裡頭必然也有東廠的牽扯和乾係。他們這麼多人在陛下麵前一齊發聲,你覺得陛下會聽他們的,還是聽懷恩一個的?”

一句接著一句,直問到陸靈溪無話可說。

此時正是春末夏初,和風徐徐,他卻出了一身冷汗。

陸靈溪怔怔地看著唐泛,不知為何忽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連忙低下頭,眨去眼中的酸澀。

他也曾在險惡的環境裡獨自麵對數十山匪,以一敵眾,流血受傷都不覺得如何,然而這會兒瞧著唐泛的側臉,卻打從心底泛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悒鬱,隻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場。

為唐泛。

為他的步履維艱。

陸靈溪從來不知道,當一個好官,想做一件好事,竟是如此艱難。

他沉默半晌,問:“那……我們還查嗎?”

唐泛想也不想:“查,怎麼不查!”

陸靈溪皺眉:“可我們鬥得過他們嗎?”

唐泛笑了笑:“沒有試過,怎麼知道?”

這樣一句平淡無奇的話裡,蘊含的卻是令人驚心動魄的鬥誌。

陸靈溪被他的笑容所感染,忽然歎道:“唐大哥,我現在總算明白,為何懷公會讓我來找你了。”

唐泛轉過頭,仿佛看出對方心中所想:“益青,你可以選擇當個富家翁,也可以選擇優遊山林,當個不問俗務的隱士,但如果你以後步入仕途,我希望你選擇的,不是陳鑾、楊濟或者胡文藻這樣的路。”

陸靈溪拱手鄭重道:“定不負所望!”

他原本以為懷恩派自己到唐泛身邊,是想借助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