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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臣 灰穀 4149 字 6個月前

畫不出那鴻鶱鳳立的灑然風姿來,又擲了筆,在書房裡自己歎氣。

外間伺候著的春夏秋冬四小廝已忍不住笑了,秋湖端了杯熱茶進來道:“罷咧,大年下的,少爺何必又唉聲歎氣呢,我看這大年下的,書坊生意也冷清,大概窮書生們都躲債去了,也不看書,不若少爺去千秋閣那邊聽聽戲,熱鬨熱鬨,那邊正是最熱鬨的時候,也省得少爺在這大過年的把好運氣都給歎走了。”

許蓴滿臉無趣,將那頁畫放回綠窗屜下晾著,道:“也沒什麼新的戲本子,如今書生們都不願意寫這些,一個好本子都沒看的。再則過年人多,去了撞見人倒不太好,上次迎麵撞到老爺,倒讓我沒趣,他竟還好意思罰我抄書!若是讓他知道那戲園子是我開的,怕不是要打折我的腿。”

夏潮正在靠著炭爐烤板栗,脆聲道:“國公爺再不會為這個罰少爺,但老太太那邊知道少爺有這麼個日進鬥金的營生,必要打主意的。”

春溪年歲大些,戳了下夏潮不許他背後掰扯主子,隻對許蓴道:“上次後千秋閣那邊掌櫃吩咐著專門修了個後樓梯,保管少爺一路上去包間,撞不到外人。”

夏潮也慫恿道:“我聽說千秋閣那邊又收了好些戲班子送來的戲本子了,就等少爺您挑了,都說咱們戲園子的戲最好看,都不知道那都是少爺挑的本子好呢。”

許蓴袖手道:“罷了那就去一次吧,我看是你們想看戲了才對。”

夏潮吐了吐舌頭:“少爺疼我們呐,現在過去正好晚飯時間,再讓整治幾個精細菜,今晚就打發了。外邊下著小雪呢,我給少爺備雪氅去。”

許蓴一笑便換了氅衣,剛走出書坊廊下,便看到書坊管事羅禹州正在前邊和書童說話,轉頭看到他眼前一亮,小跑著走過來道:“少爺,有位書生說有書想賣給我們,但又一定要見到東主。我們也說了留著我們自會送給東主,他卻等不得,隻說一定要見到東主,看他似有急事。這位賀書生是我們書坊的常客了,一直抄書換錢的,因此也都識得我們上下管事,都知道我們不是東家,倒不好太推脫,您看……”

許蓴從二樓往下看果然看到一個青年書生站在前邊書坊陰暗處,身上衣衫單薄,目光一直看著內外,似是避著人,神態焦慮,想了下道:“請他到內間書房那裡吧,上點熱茶和糕點、胡餅請他先用,說少東家一會兒到。”

羅禹州愣了下,還是小跑著出去了。

夏潮問道:“少爺一向不是不和這些書生打照麵嗎?怕他們萬一中舉了認出你來。”

許蓴道:“看那書生隻避著人多處,衣著敝陋單薄,想來是遇上了難處,有什麼難以啟齒之事。若是在前廳,文人清高麵皮薄,恐怕不好意思。再則天氣寒冷,又是大年下的,先讓他墊墊肚子,定定神——另外,既然是經常抄書,想必家就住在這左近,夏潮你派人去打聽下這個書生家裡是有什麼難處,儘量不露痕跡。”

他回了裡頭,又自己喝了一杯茶,夏潮果然派人去打探回來,臉上也十分意外:“掏了點錢問了幾個中人、媒婆,打聽清楚了。這書生名叫賀知秋,看著隻是個窮酸書生,沒想到竟然已得了舉子功名的,據說今春就要參加春闈了,可惜攤上個賭鬼父親,欠了一屁股債,過年的時候被人打上門來,其母親氣病了躺在家中,沒想到那賭鬼父親聽說討債被人打斷了兩條腿,如今癱在家裡養傷,卻被債主堵門要求賣房還債。”

許蓴有些意外:“既有舉子身份,則可掛靠些田地,也得些銀兩,且難道族中、先生、同學,竟無人幫扶嗎?可問了欠了多少債?”

羅禹州道:“光是賭債就已欠了百兩之數,他們家早就借光得罪了全族的人,連祖上的田都早就賣光,聽說連嶽家那邊都嫌丟人斷絕了關係,他連束脩都還欠著,同學也早就借過了,之前議親的人家也忙不迭地退了親,賀舉子大概也是借無可借了。如今聽說就是族長出麵調和,對方債主才許了先收房抵債,過年後再另行籌款。”

許蓴點頭歎道:“原來是攤上個混賬父親,又有什麼辦法呢,越是他們讀書人,越發不敢攤上個忤逆的大罪,那就越發沒前途了,人啊,到底沒法選父母,這賀舉人已是汙泥攤裡使勁掙紮出個人樣了。”

春夏秋冬四書童在一旁竟全都沒敢接話,許蓴抬眼看到仆從們的臉色,自己倒笑了:“看什麼,國公老爹雖然混賬,到底沒賭出個爛攤子來,運氣無敵呢,爵位、有錢的嶽丈、能乾的老婆,誰不說他有福呢。看看這賀書生,我已算是投了個好胎了。”

他看了眼牆上鐘刻,打量著那書生應當已吃過幾塊點心,這才起身慢慢走了過去。

第9章 濟困

賀知秋在書房裡看書童捧了熱騰騰的茶點和剛烤過的胡餅過來,又笑著和他道:“先生先用些點心,我家東主還有幾筆帳未對完,對賬完了便來見您。”

賀知秋一大早粒米未進,又忍恥在風裡守了半日,此刻確實早就已餓得全身無力,看那碟子裡的胡餅香得發昏,肚子越發餓得撓心撓肺,看那書童放下茶點,鞠躬便出去了,四下無人,書房裡炭爐又暖洋洋的,襯托得饑餓更是鮮明起來。

他看那茶點甚是豐盛,一大托的油炸米花,油果子,胡餅都切成小塊疊了滿滿一盤子上麵撒著芝麻,又有一盒裝著紅棗、核桃、蜜餞果脯等乾果子,十分齊整,便知道這是富商待客常用的,吃上一些並不明顯,便就著熱茶水,拈了米花、紅棗、櫻桃果脯吃了,卻沒有動那大塊的食物,怕書坊東家來了不好看相。

糖米花酥脆可口,胡餅熱騰騰的餡裡甚至還放了珍貴的胡椒,幾塊下去賀知秋腹中有了墊底,立刻便有了些精神。灌了一口茶水,這木樨芝麻熏筍泡茶,撒了些鹽,味道與鮮湯無彆,半杯下去喝下去渾身都暖將起來。

賀知秋很快填了半飽,靠坐在那柔軟靠背椅上,鼻子裡聞到熏暖的沉香味,再看看這書桌裡的華麗屏風,多寶閣上的精致擺件,牆上的名家書畫,無一不顯示出富貴氣象。他心中微微一動,歎息想著,果然富貴動人心,便是自己明年考取春闈,獲取個一官半職,也不過是九品末流小官,不知還要經營數年,才能有此享受,此刻竟不由也有了一絲棄文從商之念。

然則自己讀聖賢書多年,好不容易考上舉子,前程儘在眼前,可不能被這富貴迷了心,功虧一簣。賀知秋心中想著,又想到今日來意,有些忐忑起來,耳朵裡卻聽到了門外腳步聲起,想來是那店東家來了,便抬眼看去。

隻見門口擋風的暖簾被書童掀開,一個少年披著雪白狐裘氅衣走進來,頭上戴著青絨巾幘,巾上結著鮮明寶珠纓子,煥然耀目,神采飄逸,但細看眉目尚且有些稚氣,顯然尚未到及冠之年。賀知秋心中疑惑,來者雖然衣著華麗,但實在太過年少,應當不是店主,他站了起來不知如何稱呼。

許蓴未語先笑,作揖道:“勞先生久等了,鄙人姓許,是閒雲坊的東主。年下事多,聽管事的說先生是我們書坊的老主顧了,如今聽說是先生大作想要付印售賣?”-_-!思-_-!兔-_-!網-_-!

賀知秋這才知道來的確實是這書坊的東主,壓下心底的意外,作揖道:“鄙姓賀,賀知秋,乃是住在這左近的,因近日家母病危,急需銀錢。我聽朋友說,閒雲坊內也收一些書稿,若是刊印,也可給一些稿費、分紅,因此特來毛遂自薦。”

許蓴麵上帶了些憂色關切道:“先生一直是我們閒雲坊的老主顧了,又有錦繡才華,論理是該收了書,以解先生之憂,好讓令堂儘早康複。但想來管事應該也已告訴過先生,因著這刊印書籍售賣的周期長,加上坊間列位街坊識字的不多,銷路其實很是一般。書價並不能訂太貴,而書坊製版、排印成本也高,因此一般來說各家書坊收的書,大多是名家宿儒,才能保證不賠本的。先生也知道我們一向不靠賣書賺錢的,隻靠著每月的閒雲社費以及賣的字畫、筆墨紙硯等勉強糊口罷了。”

賀知秋如何不知?但他今日來賣的卻不是一般的詩集文論,但到底太過恥辱,開不了口。

許蓴看他臉色難堪,便善解人意道:“先生若是對自己的書有信心的話,也可以用寄賣的形式。即我們書坊墊支刻版排印裝訂的費用,之後從售賣裡頭扣掉,餘下的都是先生的盈利。但這也是細水長流的事,依我們平日看,若無提前想好的銷路,一年兩年都未必能收回本錢。我看先生若是急用錢為令堂治病的話,恐怕來不及。”

賀知秋臉上漲紅,他自然早就打聽過這些行情,但他如今情況實在糟糕,甚至無法頂到年後的春闈。曆來借急不借窮,更何況大多數人家也是自身難保。

許蓴看他麵色,又問道:“先生的書想來必是好的,可否先給小可看看,想來人麵也廣,若是能與其他文人同年聯係,找一些書院、族學、私塾提前訂書的話,可能回款會快一些,確保銷路的話,我們書坊這邊也可先提前兌付一些分紅給先生。”

賀知秋張了張嘴,十分難堪,終究沒說什麼,隻將手中包著包袱皮的書遞了過去,許蓴接過那書,打開看到封麵寫的《遊仙記》,署名“楚館客”,再一翻開裡頭,看到“繡被中鸞鳳雙飛,牙床上秦晉共諧”幾句,心中已明白這原是那浮浪子弟們最愛看的浮詞豔書。這賀書生到底是身負舉子功名,是有真才實學的,寫的比那等粗陋露骨的話本又要含蓄多了,駢四儷六排下來,顯然文采更好些。

他看了眼賀書生,見對方麵皮紫漲,便含笑道:“先生果然文采斐然,這類書我們正缺得厲害,我看先生這文筆甚好,不知先生打算是一次性買斷呢,還是打算分紅呢?要價多少?”

賀知秋心中無地自容,隻道:“買斷。”他咬了咬牙,想起之前輾轉打聽的,咬牙道:“五十兩銀子,一次性買斷,書坊拿去如何賣,我皆不再過問。”他臉上已成了豬肝色,知道外邊書坊預支頂多十兩銀,已是非常豐厚,但自己如今無法可想,看這閒雲書坊生意甚好,隻能忍恥前來。

父親在外利滾利已欠了上百兩銀,如今腿斷無法繼續賭了,但也要治傷,又有母親被氣得重病,從前家裡收入靠自己做西席,和一些掛靠田畝的收入以及母親織布的收入,如今杯水車薪,五十兩銀子剛剛夠還最急一筆賭債,保住房子。剩下的少不得再周轉一番,待到過了節春闈事了,若能中便好,若不能中,找一戶西席預支束脩,也能將就過了。

許蓴道:“五十兩銀子有些高了,我最多隻能先預支二十兩銀子給你……”

賀知秋麵露失望之色,難道隻能再去找下一家?他想到再經曆這般一次去低聲下氣求其他的書坊商販,心裡的屈辱幾乎要衝破心頭,許蓴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