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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四合 尤四姐 4055 字 3個月前

朵上凍出個凍瘡來,下馬後一邊揉/搓一邊叫囂:“彆他娘的擺這些虛禮了,知道爺們兒來還不預備上!”

太監頭兒陶永福點頭哈腰上來伺候,“回爺話,山村野地的,都是上不來台麵的東西。奴才緊趕著讓人置辦了席麵,菜是山裡的野味兒,酒是自產的大曲,都已經籌備好了,給爺們接風暖身子,請爺們移駕。”

七爺聽見野味就倒胃口,擺手說:“路上肉吃得夠夠的了,燉鍋魚,再煮鍋芋頭就成了。”

陶永福一聽連連答應,忙給底下使眼色,這頭迎各位大爺們進門,那頭下令夥房辦去了。

王爺和兵部刑部各位大人都上大堂裡,戈什哈和護軍有他們的去處。皇莊上旁的不多,就屋子多,從南到北一排排筒子房像鴿籠,屋頂都很矮,不過兩人一間住得也算舒坦。定宜是得了特令的,她和鳥兒住一間,不必和彆人擠,給攏上火盆,把鳥都收拾完了,終於可以出門轉轉了。

臨 近傍晚,天像倒扣過來的鹹菜甕,雪裡蕻醃成了黃齏,缸底都泛著昏沉。她抬頭看看,嗬氣成雲。對插著袖子往後騰挪,看見一個莊戶打扮的推著三輪過來,車上運 了好些東西,盆裡盛著豆腐,筐裡裝著蘿卜、山藥、冬筍、蓮藕,大約是專給莊子上送菜的。推著推著軲轆壓到一塊石頭,顛簸了下,一隻筐倒下來,頓時滾得滿地 土豆。

定宜趕緊上去幫著撿,那莊戶人一疊聲道謝,聽口音是北京人。她覺得挺好奇,“您是北京來的?”

那莊戶應了個是,“您是欽差大人的長隨?看著臉兒生。”

定宜哎了聲,“今天才到的,安置完了出來到處看看。這兒天真冷,和北京沒法比。”

那人笑道:“好好的誰上這兒來呀,都是犯了錯挨發配的,到這兒賣命贖罪來了。”

定宜看了他一眼,既然話趕話說到這裡,便順嘴接道:“我瞧這兒地方大,那些阿哈【奴隸】都住這兒嗎?”

“哪兒啊,這是陶太監他們的行宮啊,輪著那些可憐人住?離這兒一個山頭有塊地方,四周圍拿鐵蒺藜拉起網子,裡頭窩棚大通鋪,幾十個人睡一間屋,邊上就是牛棚羊圈,他們和牲口為鄰。”

定宜聽得不是滋味,唏噓道:“來了這兒也不算是個人了……”

“罪 人嘛,留著一條命就是拿來煉的,還能好吃好喝供著?”那莊戶搖搖頭,“你不知道,早上監工趕出去開墾荒地,擦黑了再趕回來,每天過得跟騾馬似的。穿的什麼 呀?不搪寒的老棉襖,上邊爛著袖子,下麵吊著褲腳,沒法兒提。你們來了正好,給往欽差大人跟前遞個話,好好整治整治姓陶的這幫人。咱們這些莊客苦,叫他們 壓得抬不起頭來。朝廷一年收多少租子咱們不知道,橫豎你產十石糧食,他就要你九石半。咱們起早貪黑的,一年下來口糧都落不著,這日子叫人怎麼過?”

莊戶滿腹牢騷,逢著京裡來人就訴苦。定宜關心的另有其他,嘴裡含糊應著,替他把筐搬到了車上。那人千恩萬謝,她笑道:“這算什麼事兒啊,謝什麼的。”又問,“那些阿哈在哪兒開墾?這麼冷的天,不炮製人參了?”

那 人說:“人參一年三回,九月裡是最後一趟,回來日夜趕製,早就弄完了。現在沒活兒乾,不能閒著呀,都驅趕著進山,管他下雪還是下刀子,犁地去了。”朝南邊 一指,說,“隔了兩個山頭,都在那兒呢!有年輕孩子凍得哭,昨兒真聽見哭聲震天,唉,可憐呐!”說完了拱拱手道了謝,推車走了。

定宜站著愣神,不知道這皇莊上到底有多少阿哈,該上哪兒打聽這些人的名單。心裡急得厲害,卻求告無門,想了想,十二爺既然是衝著案子來的,盯著他應該就能找見哥哥們了。

她 轉過身去,紛紛揚揚的雪沫子橫掃過她的臉,她眯起了眼睛,憧憬過千百回,可是隔著兩個山頭,和原先沒有什麼分彆。汝良他們不知好不好,她想起剛才那人說的 話,吃不飽穿不暖,就在這冰天雪地裡耗命。她一直覺得自己過得艱難,其實他們更要艱難千百倍。望不到頭的苦日子,心裡該有多絕望,實在無法想像。

她怏怏往回走,正碰見那金出門來找她,招呼道:“十二爺和人談鳥經呢,讓你把兩隻鳥兒送去。”

她應了聲,回屋用厚氈把鳥籠罩上。提溜過上房去。一打簾子,屋裡熱氣迎麵而來,兩位王爺正座上坐著,兩邊一溜官員,有同來的兵部刑部的人,也有州縣的地方官。七爺呢,正剝芋頭蘸糖,看見她就招手,說:“樹兒啊,這裡芋頭長得可太好了,你來嘗嘗。”

這位王爺也真夠放浪形骸的了,她笑著搖頭,“您吃,奴才不餓,奴才把鳥兒送來了。”

揭開罩布,屋裡暖和嘛,兩隻鳥就活過來了。開嗓子唱,百靈學水車,吱扭吱扭的,紅子“嘁咯嗆”,自動帶上了鑼鼓點兒,一屋子懂與不懂的都拍手叫好。

七爺不耐煩說案子,轉過頭找人議鳥兒。十二爺著急辦完了差事上寧古塔,坐下就招管事查人。

“承德二十七年,太上皇頒禦旨發落都察院禦史溫祿一案,溫祿正法,三個兒子發配皇莊,到現在十二年整。我出京時奉旨重審此案,要提他們做人證……”他刮著杯蓋兒抿了口茶,“莊子上多少人,找花名冊子來一個一個翻查,即刻就去辦。”

底 下筆帖式領了命便退出去了,陶永福搓著手道:“王爺稍待,奴才料著查起來費時。朝廷整頓風紀,曆年總有不少人發配長白山,像承聖六年,內務府王家的案子牽 扯出來,莊子總共接收了二百二十七人,算算到眼下,估摸著阿哈人數都要過萬了。有進有出,要落到人頭上,須得費大力氣……”

弘策 看了他一眼,“為皇上辦差,費些力氣還要計較,那怎麼辦,事兒撂著不管?我們辛勞,不比你有福氣,你這些年在莊子上好建樹,敦化有個甲喇章京【參將】進京 述職提起你,還大力的誇讚你,皇上也發了話,命我稽查,若屬實,自然好生褒獎你。你剛才說有進有出,進我是知道的,出呢?從何而來?”

陶 永福被他說得惕惕然,十二爺威名他不是沒聽過,所謂的建樹,分明就是反話。如今詢問,更要十二萬分的小心,惹毛了他,一道均旨就能摘了他的腦袋,因審慎 道:“王爺您聖明,長白山這地方氣候不比彆處,莫說大雪封山了,就是交了九月裡進山挖參,一個閃失都會凍死,這是其一。其二呢,山勢險峻,每年折在裡頭的 人不在少數。說得直白些,到了這地方,就是來受苦受難的,有沒有命活著都看造化。比方病了,莊子上有郎中,可這郎中不光治人,還治牲口……”他靦臉笑了 笑,“蒙古大夫拿人當牲口看,幾個命硬的經得住呢,所以進是朝廷有恩旨送人來,出就是死了。不光咱們這兒,寧古塔也是一樣,哪年不出他幾十個,這也是沒辦 法的事兒。”

他們說話,定宜留神聽著,聽到這裡不由打了個寒噤。陶太監說生死跟說吃飯一樣,根本不拿人命當回事。她突然覺得可 怖,心裡弼弼疾跳起來。但願哥哥們都好,她吃了這些苦,就是因為有一份信念在支撐著,她要想法子把他們救出來。十二爺心善,她去磕頭哀求,也許能法外容些 情。要是這條路走不通,她甚至下定了決心去求七爺。他曾經說如果她是女人就讓她做庶福晉,那就說明在七爺看來她不算討厭。她沒想過高攀,隻要能救出哥哥, 她什麼都願意犧牲,哪怕是做使喚丫頭她也認了。

場麵上你來我往的打官腔,她站在那裡焦躁不已,頻頻看窗外,隻見漫天飛雪無邊無 際。等了約摸有三刻,先前出去的筆帖式進來了,捧著一本花名冊子唱喏:“回王爺的話,小的奉命查調了十多年前的卷宗,庚戌年確實有這麼一筆錄入,溫氏三子 汝良、汝恭、汝儉因其父獲罪發配皇莊……”

定宜感覺魂魄都在頭頂上盤桓,隨時會%e8%84%b1離出去似的。戰戰兢兢拉長了耳朵聽著,那筆帖式 說完,近前一步把冊子遞了上去,手指指在某一處,複道:“王爺再瞧這裡,這裡錄有三人在皇莊服役的情況——承聖二年穀雨罹染時役,病勢沉屙,醫治十日有餘 未見起色。十四日病情急轉直下,三日之內俱亡。”思兔網

☆、第39章

俱亡?簡直像晴天霹靂,把定宜劈得目瞪口呆。

她僵立在那裡,手腳冰冷,兩條%e8%85%bf顫得支撐不起她的身體。趔趄著扶住牆,隻覺%e8%83%b8口陣陣翻湧,一張嘴就能吐出血來似的。

怎麼會這樣呢,她根本不敢相信,這些年來每當遇見邁不過去的坎兒,就想起遠在他方的哥哥。爹娘雖沒了,至少她還有%e4%ba%b2人,不是孤孤單單的。可是現在連哥哥都死了,三個全死了,她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七爺對誰死誰活這套不在意,不過聽說了也轉過頭來嗬了聲,“你們這兒是煉獄麼,哥兒仨全死了,死得倒齊全。”

弘策不動聲色眼觀六路,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眼裡。他看明白了,沐小樹應當是溫祿的女兒,難怪知道他們要到長白山辦案子,她會費儘心思進賢王府。千萬裡跋涉隻為找哥哥,如今哥哥死了,她怕是經受不住這樣的打擊。

她臉色慘白搖搖欲墜,他的心都攥起來了。現在要轉移眾人的注意力,不能讓人發現她的異常。既然溫家兄弟都死了,她用不著認%e4%ba%b2,身份能瞞則瞞,瞞了有好處,少些阻隔,於他來說就多條出路。

他緊握起拳頭,狠狠砸在桌麵上,把碟盞砸得一通亂蹦,也把吃芋頭的七爺嚇了一大跳。眾人一凜,坐著的官員全都站了起來,一個個麵露驚慌,戰戰兢兢聆聽教誨。

他聲色俱厲,詰責道:“好個管事的!朝廷發配的雖是罪人,沒叫他們死,他們就還是人,還是我大英的子民。鄉間百姓生死尚且要報知佐領,這些人就不用了麼?陶永福,重犯喪命你敢私瞞朝廷,叫爺繞了這麼大個圈子,你該當何罪!”

陶太監嚇得%e8%85%bf顫身搖,咚地一聲跪下隻顧磕頭,“是奴才的疏忽,隻因彼時瘟疫橫行,死的人要拿排子車裝。不是誇大,每天兩車不帶含糊的。奴才那時候真忙昏了頭了,死的人太多,來不及一一驗明正身……”

“來不及驗,你怎麼知道死的是溫家三兄弟?”他哼了聲道,“我受命重查案子,偏偏三兄弟一個都沒剩下,世上這麼多的巧合,全讓我給撞上了,你糊弄誰呢?”

陶太監不知道他什麼意思,定著兩眼看他,半晌回過神來,囁嚅道:“爺息怒,奴才打發人再去走訪,興許那時候弄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