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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並接受她的這種心情,理解她當時感受到的壓倒性的恐怖和憤怒,並將其作為自己的事加以接受。不是繼承和重複。換個說法,你一定要原諒她。這當然不易做到,但必須做。對於你這是唯一的救贖,此外彆無出路。”

我就此思考。越思考越困惑。我心亂如麻,身上到處作痛,如皮膚被撕裂。

“噯,佐伯是我真正的母%e4%ba%b2嗎?”我問。

叫烏鴉的少年說:“她不也說了麼,那作為假說仍然有效。總之就是那樣。那作為假說仍然有效。我隻能說到這裡。”

“尚未找到有效的反證的假說。”

“正是。”

“我必須認真地徹底求證這個假說。”

“完全正確。”叫烏鴉的少年以果斷的聲音說,“未找到有效的反證的假說是有求證價值的假說。時下你除了求證以外無事可乾,你手中沒有其他選項。所以即使舍棄自身,你也要弄個水落石出。”

“舍棄自身?”這話裡好像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話外音,而我捉磨不透。

沒有回應。我不安地回過頭去。叫烏鴉的少年仍在那裡,以同樣的步調貼在我身後。

“佐伯當時心中懷有怎樣的恐懼和憤怒呢?那又來自何處呢?”我邊向前走邊問。

“你以為當時她心中到底懷有怎樣的恐懼和憤怒?”叫烏鴉的少年反過來問我,“你要好好想一想,那是必須用你自己的腦袋切實思考的事。腦袋就是乾這個用的。”

我思考。我要在還來得及的時候予以理解和接受。可是我還無法解讀留在意識岸邊的小字。拍岸白浪和離岸碎濤之間的間隔過短。

“我戀著佐伯。”我說。話語極為自然地%e8%84%b1口而出。

“知道。”叫烏鴉的少年冷冷地說。

“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心情,這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意義比什麼都大。”

“當然,”叫烏鴉的少年說,“你不說我也知道。那當然是有意義的。你不是正為如此而到這種地方來的麼?”

“可我是還不明所以,不知所措。你說母%e4%ba%b2是愛我的,還愛得非常深。我願意相信你的話。但即便真是那樣我也還是想不通——為什麼深愛一個人必然導致深深傷害一個人呢?就是說,果真如此,深愛一個人又意義何在呢?為什麼非發生這樣的事不可呢?”

我等待回答,閉上嘴久久等待。然而沒有回答。

回過頭去,叫烏鴉的少年已不在後麵。頭頂傳來乾澀的撲翅聲。

你不知所措。

不多會兒,兩個士兵出現在我麵前。

兩人都身穿舊帝國陸軍野戰軍服:夏天穿的半袖衫,打著綁%e8%85%bf,背著背囊。戴的是有簷便帽而不是鋼盔。都很年輕,一個高高瘦瘦,架著金邊眼鏡,另一個矮個頭寬肩膀,粗粗壯壯的。他們並坐在平坦的岩石上,沒保持戰鬥姿態。三八式步槍豎放在腳前。高個頭百無聊賴地叼著一根草。兩人舉止十分自然,好像事情本來就如此,看我走近的眼神也很平和,沒顯出困惑。

周圍較為開闊,平展展的,儼然樓梯的轉角平台。

“來了?”高個兒士兵聲音朗朗地說。

“你好!”壯個兒士兵稍微蹙起眉頭。

“你好!”我也寒喧一聲。看見他們我本該感到驚奇,但我沒怎麼驚奇,也沒覺得費解。這種情形是完全可能的。

“等著呢。”高個兒說。

“等我?”我問。

“當然。”對方說,“因為眼下除了你,沒人會來這裡。”

“等了好久。”壯個兒接道。

“啊,時間倒不是什麼關鍵問題。”高個兒士兵補充一句,“不過到底比預想的久。”

“你們就是很早很早以前在山裡失蹤的吧,在演習中?”我詢問。

第43章 兩個等我的哨兵(下)

壯個兒士兵點頭:“正是。”

“大家好像找得好苦。”我說。

“知道。”壯個兒說,“知道大家在找。這座森林裡發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但那夥人怎麼找也不可能找到。”

“準確說來,並不是迷路。”高個兒以沉靜的聲音說,“總的說來我們算是主動逃離。”

“與其說是逃離,不如說碰巧發現這個地方並就此留了下來更確切。”壯個兒補充道,“和一般的迷路不同。”

“不會被任何人發現,”高個兒士兵說,“可是我們兩人能夠發現,你也能夠發現。起碼對我們兩人,這是幸運的。”

“要是還在當兵,作為士兵遲早要被領去外地,”壯個兒說,“並且殺人或被人殺。而我們不想去那樣的地方。我原本是農民,他剛從大學畢業,兩個都不想殺什麼人,更不願意給人殺。理所當然。”

“你怎麼樣?你想殺人或被人殺?”高個兒士兵問我。

我搖頭。我也不想殺人,也不想被人殺。

“誰都不例外。”高個兒說,“噢,應該說是幾乎誰都不例外。問題是就算提出不想去打仗,國家也不可能和顏悅色地說‘是麼,你不想去打仗,明白了,那麼不去也可以’,逃跑都不可能。在這日本壓根兒無處可逃,去哪裡都立即會被發現。畢竟是個狹窄的島國。所以我們在這裡留下來,這裡是唯一可以藏身的場所。”

他搖搖頭,繼續下文:“就那樣一直留在這裡。如你所說,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不過我剛才也說了,時間在這裡不是什麼關鍵問題。當下和很早以前之間幾乎沒有區彆。”

“根本沒有區彆。”說著,壯個兒士兵像要把什麼“颼”一聲趕跑似的打了個手勢。

“知道我會來這裡?”我問。

“當然。”壯個兒說。

“我們一直在這裡放哨,哪個來了一清二楚。我們好比森林的一部分。”另一個說。

“就是說,這裡是入口。”壯個兒說,“我倆在這裡放哨。”

“現在正巧入口開著,”高個兒向我解釋道,“但很快又要關上。所以,如果真想進這裡,必須抓,。因為這裡並不是常開著的。”

“如果進來,往前由我們向導。路不好認,無論如何需要向導。”壯個兒說。

“如果不進來,你就原路返回。”高個兒說,“從這裡返回沒有多難,不用擔心。保證你能回去,你將在原來的世界繼續以前的生活。何去何從取決於你,進不進沒人強迫。不過一旦進來,再回去可就困難了。”

“請帶我進去。”我毫不遲疑地應道。

“真的?”壯個兒問。

“裡麵有個人我恐怕非見不可。”我說。

兩人再不言語,從岩石上緩緩起身,拿起三八槍,對視一下,在我前頭走了起來。

“或許你覺得奇怪,心想我們乾嘛現在還扛這麼重的鐵疙瘩呢。”高個兒回頭對我說,“本來什麼用也沒有,說起來連子彈都沒上膛。”

“就是說,這是一個符號。”壯個兒並不看我,“是我們%e8%84%b1手之物中最後所剩物件的符號。”

“象征很重要。”高個兒說,“我們偶然拿起了槍穿上了這種軍裝,所以在這裡也履行哨兵的職責。職責!這也是象征的一種延伸。”

“你沒有那樣的東西?能成為符號的什麼?”壯個兒問我。

我搖頭:“沒有,我沒有。我什麼也沒有。有的隻是記憶。”

“呃,”壯個兒說,“記憶?”

“沒關係的,無所謂,”高個兒說,“那也會成為蠻不錯的象征。當然嘍,記憶那玩意兒能存在多久、究竟可靠到什麼程度我是不大清楚。”

“如果可能,最好是有形的東西。”壯個兒說,“那樣容易明白。”□思□兔□網□

“例如步槍。”高個兒說,“對了,你的名字?”

“田村卡夫卡。”我回答。

“田村卡夫卡。”兩人說。

“古怪的名字。”高個兒說。

“的的確確。”壯個兒應道。

下一段路我們隻是走路,再沒出聲。

第44章 中田沉沉睡去,不再醒來(上)

兩個人在國道沿線的河灘上燒了佐伯委托的三本文件。星野在小超市買來打火機油,在文件上澆了個夠,用打火機點燃。兩人站在旁邊默默地看著一頁一頁稿紙被火焰包圍。幾乎無風,煙筆直地爬上天空,無聲無息地融入低垂的灰雲。

“咱們現在燒的原稿哪怕看一點點都不成嗎?”星野問。

“是的,看是不成的。”中田說,“中田我向佐伯女士許諾一字不看地燒掉。履行許諾是中田我的職責。”

“唔,那對,履行許諾很重要。”星野流著汗說,“對誰都很重要。不過麼,用碎紙機就更容易了,省時省事。凡是複印機店都有出租的大型碎紙機。花不幾個錢。倒不是我抱怨,這個季節燒火,老實說真夠熱的。冬天倒是求之不得。”

“對不起,中田我對佐伯女士許諾說燒掉,所以還是要燒掉才行。”

“也罷,那就燒吧,反正也沒什麼急事要辦,熱一點兒還是能忍受的。我隻是——怎麼說呢——提議一下罷了。”

一隻路過的貓停下來饒有興味地看著兩人在河邊燒這不合節令的火。一隻瘦瘦的褐紋貓,尾巴尖略略彎曲,看上去性格似乎相當不錯。中田很想跟它搭話,但想到星野在旁邊,隻好作罷。貓隻在中田一人獨處時才肯搭理。何況中田已沒了足夠的自信,不知自己還能否一如從前地跟貓交談。中田不願說古怪的話把貓嚇唬著了。不多工夫,貓好像看火看夠了,起身去了哪裡。

花了很長時間徹底燒罷三本文件,星野抬腳把灰燼踩成碎末,若有強風吹來,肯定會被利利索索地刮去哪裡。時近黃昏,烏鴉們陸續歸巢了。

“我說老伯,這一來就誰也看不到原稿了。”星野說,“寫的什麼自是不知,總之灰飛煙滅了。世上有形的東西又減少一點兒,無又增多一點兒。”

“星野君,”

“什麼?”

“有一點想問您。”

“請請。”

“無是可以增多的東西麼?”

星野歪起脖子就此沉思片刻。“這問題很難,”他說,“無會增多?歸於無就是說成為零,零加多少零都是零嘛。”

“中田我不太明白。”

“星野君我也不太明白。這東西思考起,頭就漸漸痛了。”

“那麼,就彆再思考了。”

“我也認為那樣好。”星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