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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士兵們

把一顆心繃緊

(副歌)

海邊椅子上坐著卡夫卡

想著驅動世界的鐘擺

當心扉關閉的時候

無處可去的斯芬克斯

把身影化為利劍

刺穿你的夢

溺水少女的手指

探摸入口的石頭

張開藍色的裙裾

注視海邊的卡夫卡

唱片我反複聽了三遍。腦海裡最先浮起的是一個疑問:為什麼附有如此歌詞的唱片會火爆爆地賣出一百萬張呢?其中使用的詞語縱使不算晦澀也是相當有象征性的,甚至帶有超現實主義傾向,至少不是大多數人能馬上記住隨口哼出的。但反複聽著,那歌詞開始多少帶有%e4%ba%b2切的意味了,上麵每一個字眼都在我心中找到位置安居其中。不可思議的感覺。超越含義的意象如剪紙一樣立起,開始獨自行走,一如夢深之時。

首先是旋律出色,一氣流注,優美動聽,卻又決不入於俗流。而且佐伯的嗓音同旋律渾然融為一體,雖然作為職業歌手音量有所不足,技巧有所欠缺,但其音質如淋濕庭園飛石的春雨,溫情脈脈地刷洗著我們的意識。想必她自己彈著鋼琴伴奏,邊彈邊唱,後來才加進少量弦樂器和高音雙簧管。估計也有預算方麵的原因,在當時也算是相當簡樸的編曲,但沒有多餘物這點反而產生了新穎的效果。

其次,副歌部分用了兩個奇異的和音。其他和音全都平庸無奇,惟獨這兩個出奇製勝令人耳目一新。至於和音是如何構成的,乍聽之下還不明白,然而最初入耳那一瞬間我就深感惶惑,甚至有被出賣的感覺。旋律中拔地而起的異質性搖憾我的身心,令我惴惴不安,就好像從空隙吹來的冷風猝不及防地湧入領口。但副歌結束之後,最初那悠揚的旋律重新歸來,將我們領回原來的和美友愛的世界,不再有空隙風吹入。稍頃,歌唱結束,鋼琴叩響最後一音,弦樂器靜靜地維持著和音,高音雙簧管留下嫋嫋餘韻關閉旋律。

聽著聽著,我開始理解——儘管是粗線條的——《海邊的卡夫卡》會有那麼多人陶醉的原由。那裡存在的,是天賦才華和無欲心靈坦誠而溫柔的砌合。那是天衣無縫的砌合,即使以“奇跡”稱之亦不為過。住在地方城市的十九歲靦腆女孩寫下思念遠方戀人的歌詞,麵對鋼琴配上旋律,隨即直抒%e8%83%b8臆。她不是為了唱給彆人聽,而是為自己創作的,為的是多少溫暖自己的心。這種無心之心輕輕地、然而有力地叩擊著人們的心弦。

我用電冰箱裡的東西簡單吃了晚飯,然後再一次把《海邊的卡夫卡》放上唱盤。我在沙發中閉目合眼,在腦海中推出十九歲的佐伯在錄音室邊彈鋼琴邊唱的情景,遐想她懷抱著的溫馨情思,以及那情思由於無謂的暴力而意外中斷……

唱片轉完,唱針提起,落回原處。

佐伯大概是在這個房間中寫的《海邊的卡夫卡》歌詞。翻來複去聽唱片的時間裡,我漸漸對此堅信不疑了。而且海邊的卡夫卡就是牆上油畫中的少年。我坐到椅子上,像她昨晚那樣肘拄桌麵手托下巴,視線以同一角度投向牆壁。我的視線前麵有油畫,這應該沒錯。佐伯是在這房間裡邊看畫邊想少年寫下《海邊的卡夫卡》這首詩的。或許,是在子夜這一最深邃的時刻。

我站在牆前,從最近處再一次細看那幅畫。少年目視遠方,眼裡飽含著謎一樣的縱深感。他所注視的天空一角飄浮著幾片輪廓清晰的雲,最大一片的形狀未嘗不可看作蹲著的斯芬克斯。斯芬克斯——我追溯記憶——應該是青年俄狄浦斯戰勝的對手。俄狄浦斯被施以謎語,而他解開了。怪物得知自己招術失靈,遂跳下懸崖自殺。俄狄浦斯因這一功勞而得到底比斯的王位,同王妃即其生母交合。

而卡夫卡這個名字——我推測佐伯是將畫中少年身上漾出的無可破譯的孤獨作為同卡夫卡的小說世界有聯係之物而加以把握的。惟其如此,她才將少年稱為“海邊的卡夫卡”,一個彷徨在撲朔迷離的海邊的孤零零的魂靈。想必這就是卡夫卡一詞的寓義所在。

不僅僅是卡夫卡這個名字和斯芬克斯的部分,從歌詞的其他幾行也可以覓出同我所置身的狀況的砌合。“空中掉下小魚”同中野區商業街有沙丁魚和竹莢魚自天而降正相%e5%90%bb合;“把身影化為利劍/刺穿你的夢”似乎意味著父%e4%ba%b2被人用刀刺殺。我把歌詞一行行抄寫下來,念了好幾遍。費解部分用鉛筆劃出底線。但歸根結底,一切都太過於具有暗示性,我如墜五裡雲霧。

“站在門後邊的/是失去文字的話語”

“溺水少女的手指/探摸入口的石頭”

“窗外的士兵們/把一顆心繃緊”

這些到底意味著什麼呢?或者說看上去相符的不過是故弄玄虛的巧合?我在窗邊打量著外麵的庭園。淡淡的暮色開始降臨。我坐在閱覽室沙發上,翻開穀崎①譯的《源氏物語》。十點上床躺下,熄掉床頭燈,閉上眼睛,等待著十五歲的佐伯返回這個房間。

————

①即穀崎潤一郎(1886-1956),日本現代作家,著有小說《春琴抄》、《細雪》等,曾將《源氏物語》譯為現代日語。

第24章 一覺睡了30個鐘頭(上)

從神戶開出的大巴停在德島站前的時候,已是晚間八點多鐘了。

“好了,四國到了,中田!”

“那是,橋非常漂亮。中田我第一次見到那麼大的橋。”

兩人走下大巴,坐在站前長椅上,半看不看地看了一會兒周圍景致。

“那麼,往下去哪裡乾什麼呢,沒有神諭什麼的?”星野問。

“沒有。中田我還是什麼都不清楚。”

“難辦嘍。”

中田像考慮什麼似的手心在腦袋上摩挲好一陣子。

“星野君,”

“什麼?”┆┆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十分抱歉,中田我想睡一覺,困得不得了,在這兒就好像能直接睡過去。”

“等等,”星野慌忙說,“睡在這裡,作為我也很麻煩。馬上找住的地方,先忍一忍。”

“好的,中田我先忍著不睡。”

“呃,飯怎麼辦?”

“飯不急,隻想睡覺。”

星野急忙查旅遊指南,找出一家帶早餐又不很貴的旅館,打電話問有無空房間。旅館離車站有一小段距離,兩人搭出租車趕去。一進房間就讓女服務員鋪了被褥。中田沒洗澡,%e8%84%b1衣服鑽進被窩,下一瞬間就響起入睡時均勻的呼吸聲。

“中田我估計要睡很久,您不必介意,隻是睡而已。”睡前中田說道。

“啊,我不打擾,放心睡好了。”星野對轉眼睡了過去的中田說。

星野慢慢泡了個澡,泡罷一個人上街,隨便逛一會兒對周圍大體有了印象之後,走進正好看到的壽司店,要了一瓶啤酒,邊喝邊吃。他不是很能喝酒,一中瓶啤酒就喝得舒舒服服了,臉頰也紅了。然後進入扒金庫遊戲廳,花三千日元玩了一個小時左右,玩的時候一直頭戴中日Dragons棒球帽,好幾個人好奇地看他的臉。星野心想,在這德島頭戴中日Dragons棒球帽招搖過市的恐怕隻有自己一個。

返回旅館,見中田仍以剛才那個姿勢酣睡未醒。房間裡亮著燈,但看樣子對他的睡覺毫無影響,星野思忖此人真夠無憂無慮的了。他摘下帽子,%e8%84%b1去夏威夷衫,拉掉牛仔褲,隻穿內衣鑽進被窩,熄了燈。不料也許是換了地方心情亢奮的關係,一時很難入睡。嘖嘖,早知如此,索性去不三不四的地方在女孩身上來上一發就好了。但在黑暗中聽著中田均勻安穩的呼吸聲的時間裡,他開始覺得懷有性欲似乎是非常不合時宜的行為,為自己產生後悔沒去那種地方的念頭而感到羞愧,至於何以如此他自己也不大清楚。

睡不著,他便眼望房間昏暗的天花板。望著望著,他對自己這個存在——對同這個來曆不明的奇妙老人一起住在德島這家便宜旅館的自己漸漸沒了信心。今晚按理該在開車回東京的路上,此時大概在名古屋一帶行駛。他不討厭工作,而且東京也有打電話即可跑來的女友,然而他把貨交給百貨商店之後竟心血來潮地同工作夥伴取得聯係,求對方替自己把車開回東京,又給公司打電話,強行請了三天假,直接同中田來到四國,小旅行袋裡隻裝有替換衣服和洗漱用具。

說起來,星野所以對中田發生興趣,無非是因為他的相貌和講話方式像死去的阿爺。但接觸不久,像阿爺的印象漸漸淡薄,而開始對中田這個人本身有了好奇心。中田的講話方式相當與眾不同,而內容的與眾不同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那種與眾不同的方式裡總好像有一種吸引人的東西。他想知道中田這個人往下去哪裡做什麼。

星野生在農家,五個全是男孩,他是老三。初中畢業前還比較地道,到上工業高中後開始結交不良朋友,一再胡作非為,警察也招惹了幾次。畢業總算畢業了,但畢業後也沒有正經工作,和女人之間囉嗦不斷,隻好進了自衛隊。本想開坦克,但在資格考試中被刷了下去,在自衛隊期間主要駕駛大型運輸車輛。三年後離開自衛隊,在運輸公司找到事做,那以來六年時間一直在開長途卡車。

開大卡車很合他的脾性。原本喜歡就跟機械打交道,坐在高高的駕駛席上手握方向盤,感覺上就好像一城之主。當然工作是夠辛苦的,工作時間也顛三倒四。不過,若每天早晨去鐵公%e9%b8%a1公司上班,在上司眼皮底下做一點小活兒——那樣的生活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忍受。

從前就喜歡打架。他個頭小,又瘦得像豆芽,打架看不出是強手。可是他有力氣,而且一旦開閘就收勒不住,兩眼放出凶光,實戰中一般對手都為之膽怯。無論在自衛隊還是開卡車之後都沒少打架。當然勝敗都有,但勝也好敗也罷,打架終歸什麼也解決不了。明白這點還是最近的事。好在迄今為止沒受過什麼大傷,連自己都佩服自己。

在性子野亂來的高中時代,每次給警察抓去都必定是阿爺接他回家。阿爺向警察點頭哈腰,領他出來,回家路上總是進飯館讓他吃好吃的東西,即使那時候口中也沒有半句說教。而父母則一次也不曾為他出動,窮得糊口都成問題,沒有工夫搭理不走正路的老三。他時常心想,若是沒有阿爺,自己到底會落到什麼地步呢?惟獨阿爺至少還記得他在那裡活著,還惦念他。

儘管如此,他一次也沒謝過祖父。不曉得怎麼謝,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