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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一個學生用大音量聽音樂聽到深夜,致使自己睡不好覺……

中田一本正經地聽他講,不時隨聲附和,發表微不足道的看法。車到港區停車場時,中田差不多了解了小夥子人生所有情況。不能完全領會的地方固然也有很多,但主線畢竟清楚了:峠口是個令人同情的小夥子,儘管他本身渴望地道地活著,卻被許許多多扯皮事纏得透不過氣。

“實在感激不儘。讓您帶到這裡,中田我太幸運了。”

“哪裡,能和你一路到這兒,我也很高興的,老伯。能這麼向誰一吐為快,心情暢快多了。以前跟誰也沒說過。讓你聽了我這麼多囉嗦話,你沒覺得不耐煩都已經很不錯了。”

“不不,這話說哪兒去了。中田我也為能同您這位小夥子交談高興,哪裡談得上不耐煩什麼的。您彆介意。我想從今往後你也一定有好事遇上的。”

小夥子從錢夾裡取出一張電話卡遞給中田:“這個送給你了。我們公司做的電話卡,算是旅途分彆紀念吧。送這樣的東西倒是不好意思。”

“謝謝了。”說著,中田接過來小心放進錢夾。他不可能給誰打電話,也不知卡怎麼用,但他覺得最好不要拒絕。時值午後三點。

中田為找卡車司機把自己拉去富士川花了差不多一個鐘頭。最後找到的司機是開冷藏車送鮮魚的,四十五六年紀,牛高馬大,胳膊如樹樁一般粗,又鼓著肚子。

“一股魚腥,能行?”司機問。

“中田我喜歡魚。”中田說。

司機笑道:“你是有點與眾不同。”

“那是,時常有人這麼說。”

“我喜歡與眾不同的人。”司機說,“在這個世上,長得像模像樣活得地地道道的家夥反倒信賴不得。”

“真是那樣不成?”

“肯定是。這是我的意見。”

“中田我沒有什麼意見不意見的,倒是喜歡鰻魚。”

“那也是個意見嘛——喜歡鰻魚。”

“鰻魚是意見?”

“是啊,喜歡鰻魚是一個蠻不錯的意見。”

兩人就這樣開往富士川。司機姓荻田。

“中田,你認為這個世界日後什麼模樣?”司機問。

“對不起,中田我腦袋不好使,這類事一竅不通。”

“有自己的意見和腦袋不好使是兩回事。”

“可是荻田君,腦袋不好使,壓根兒就思考不了什麼。”

“可你喜歡鰻魚,是吧?”

“那是,鰻魚是中田我的美食。”

“這就是所謂關係性。”

“呃。”

“大碗%e9%b8%a1肉%e9%b8%a1蛋澆汁飯可喜歡?”

“那也是中田我的美食。”

“這也是關係性。”司機說,“關係性如此這般一個個集合起來,自然有意義從中產生。關係性越多,意義也就越深。鰻魚也罷澆汁飯也罷烤魚套餐也罷,什麼都無所謂。明白?”

“不太明白。那可是同食物有關係的?”

“不限於食物。電車也好天皇也好,無一不可。”

“中田我不坐電車。”

“也好。所以嘛,我想說的是:無論是什麼人,隻要他這麼活著,他同周圍所有事物之間自然有意義產生。最關鍵的在於它是不是自然。這跟腦袋好不好使不是一碼事,而在於你是不是用自己的眼睛看——簡單得很。”

“你腦袋好使啊!”

荻田大聲笑了起來:“所以這不是腦袋好不好使的問題。我腦袋也並不好使,隻不過我有我的想法罷了。所以大家一看見我就覺得%e8%83%b8悶,說那家夥動不動就強詞奪理。一個人用自己腦袋想東西,往往讓大家捉摸不透。”

“中田我還是不大明白——中田我喜歡鰻魚和喜歡澆汁飯之間,莫不是有什麼關聯?”

“簡單說來是這樣的:中田這個人同中田所涉及的事物之間,必然產生關聯。與此同時,鰻魚同澆汁飯之間也有關聯產生。如果把這樣的關聯網大大擴展開去,那麼中田與資本家的關係、中田與無產階級的關係等等等等就自然而然從中產生出來。”

“無產——”

“無產階級。”荻田把兩隻大手從方向盤上拿開給中田看。在中田眼裡那儼然是棒球手套。“像我這樣拚死拚活汗流滿麵乾活的人是無產階級。相比之下,坐在椅子上不動手隻動嘴向彆人發號施令而工資比我多一百倍的人就是資本家。”

第20章 搭車的老人(三)

“資本家什麼樣我不知道。中田我窮,不清楚大人物怎麼回事。提起大人物,中田我隻知道東京都的知事。知事大人是資本家麼?”

“啊,算是吧。知事好比資本家的狗。”

“知事大人是狗嗎?”中田想起把自己領去瓊尼·沃克家的那隻大黑狗,將其不吉利的形象同知事疊合在一起。

“那樣的狗到處都是,這世界上。人們稱之為走狗。”

“走狗?”

“到處走的走,狗就是犬①。”

“沒有資本家的貓麼?”

荻田聽得大笑起來:“你是與眾不同啊,中田。我頂喜歡你這樣的人。資本家的貓——實在是彆出心裁的高見。”

“我說荻田。”

“嗯?”

“中田我窮,每月從知事大人那裡領補貼金。這事兒沒準不大合適吧?”

“每月領多少?”

中田道出款額。荻田愕然搖頭。

①日語中“走狗”一詞的讀法同作為日常詞彙的“狗”(寫作“犬”)不同。②

“時下靠那點兒小錢過活很不容易吧?”

“倒也不是。中田我花不了很多錢。不過除了補貼,中田我還找附近不見了的貓君,為此得了禮金。”

“唔。職業找貓手?”荻田欽佩地說,“厲害厲害。你這人真個不同凡響。”

“說實話,中田我能跟貓君交談。”中田毅然坦白道,“中田我明白貓君將的話,所以找下落不明的貓找得很準。”

荻田點頭:“明白。這樣的事你是做得來。我半點兒也不奇怪。”

“但前不久突然不能跟貓君交談了,那是為什麼呢?”

“世界日新月異,中田。每天時候一到天就亮,但那裡已不是昨天的世界,那裡的你也不是昨天的中田。明白?”◎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那是。”

“關係性也在變。誰是資本家誰是無產階級?哪邊是左哪邊為右?信息革命、優先股特權、資產流動化、職能再組合、跨國企業——哪個惡哪個善?事物的界線漸漸模糊起來。你所以不再能理解貓的語言,恐怕也是這個關係。”

“左右區彆中田我大致清楚。就是說,這邊是左這邊是右。對的吧?”

“對對,”荻田說,“一點不錯。”

最後兩人走進高速公路服務站餐廳吃飯。荻田要了兩份鰻魚,自己付了款。中田堅持由自己付以感謝讓自己搭車,荻田搖頭。

“算了!雖說我不是闊佬,但還不至於淪落到讓你用東京都知事給的眼淚珠兒那麼點錢請客的地步。”他說。

“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中田接受了對方的好意。

在富士川服務站東南西北問了一個小時,仍未找到肯讓中田搭車的司機。儘管這樣,中田也一不著急二不氣餒,在他的意識中,時間流得極其緩慢,或者幾乎停滯不動。

中田去外麵換一下心情,在那一帶信步走動。空中無雲,月亮清晰得能看見其肌體。他用傘尖“嗑嗑”敲著柏油地麵在停車場上行走。數不勝數的大型卡車如動物一般肩並肩在這裡憩息,有的竟有二十多個一人高的車輪。中田久久地出神望著眼前的光景。如此深更半夜有如此龐然大物在如此縱橫交錯的路上飛奔,車箱裡究竟裝的什麼物件呢?中田無從想象。如果認得貨櫃上寫的每一個字,就能曉得裡麵裝的什麼不成?

走了一陣子,見得停車場邊上車影稀疏的地方停著十來輛摩托,旁邊聚著些年輕男子在七嘴八%e8%88%8c地叫嚷什麼,似乎是圍成一圈把什麼圍在裡麵。中田來了興致,決定上前瞧瞧,沒準會發現什麼稀罕物。

湊近一看,原來是年輕男子們圍著正中間一個人在拳打腳踢。多數人赤手空拳,但見一人手持鐵鏈,也有人拿著狀如警棍的黑棍。頭發大多染成金色或褐色,衣著各所不一:敞%e8%83%b8的半袖衫、T恤、背心。還有的肩頭有刺青。倒在地上挨打挨踢的也是同樣打扮同樣年齡。中田用傘尖“嗑嗑”敲著柏油地麵走近時,幾個人回頭投以銳利的目光,見是一個麵目和善的老者,遂解除了戒心。

“老頭兒,彆過來,去那邊。”一人說。

中田並不理會,徑自走到跟前。倒地的似乎有血從口中流出。

“出血了,那樣要死人的。”中田說。

此言一出,一夥人沉默下來。

“喂喂,老頭兒,連你一塊兒除掉算了!”拿鐵鏈的終於開口道。“一個人也是殺兩人也是砍,反正是麻煩一場!”

“不能無緣無故地殺人!”中田說。

“不能無緣無故地殺人!”有人模仿中田,旁邊幾人發出笑聲。

“我們自有我們的緣故,有緣有故才這麼乾的。殺也罷不殺也罷與你何乾!快打開那把破傘趁還沒下雨走開!”另一個說。

倒地的人蠕動身體,一個光頭用沉重的工地皮鞋狠踢他的肋骨。

第20章 搭車的老人(四)

中田閉上眼睛。他感到自己體內正有什麼靜靜上湧,那是自己無法遏止的東西。他有點兒想吐。刺死瓊尼·沃克時的記憶倏然浮現在他的腦際。刀捅進對方%e8%83%b8口時的感觸仍真切地留在他的手心。關係性,中田想道。莫非這也是荻田所說的一種關係性?鰻魚→刀→瓊尼·沃克。那夥人聲音扭曲走調,分辨不清了。加之有高速公路上傳來的不間斷的車輪聲混雜其間,形成莫名其妙的聲響。心臟大幅收縮,將血液送往全身每個部位。夜色將他包攏。

中田抬頭望天,爾後徐徐撐開傘,遮在頭頂,小心翼翼退後幾步,同那夥人拉開距離。他四下看了看,又後退幾步。看得那夥人笑了。

“這老頭兒,真有他的,”一個人說,“還真打起傘來了!”

然而他們的笑聲未能持續下去——突然有滑溜溜的陌生物自天而降,打在腳下的地麵,發出“吧唧吧唧”奇妙的聲音。那夥人不再踢打圍在中間的獵獲物,一個接一個抬頭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