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簾。
“說起悖反性,”大島再次想起似的說,“從最初見你時我就感覺到了。你一方麵強烈追求什麼,一方麵又極力回避它。你身上有著叫人這麼認為的地方。”
“追求?追求什麼?”
大島搖頭。對著後視鏡蹙起眉頭。“呃——,追求什麼呢?我不知道。我隻是把印象作為印象說出來罷了。”
我默然。
“就經驗性來說,人強烈追求什麼的時候,那東西基本上是不來的;而當你極力回避它的時候,它卻自然找到頭上。當然這僅僅是泛論。”
“如果適用這泛論,我究竟會怎麼樣呢——假如我像你說的,自己在追求什麼的同時又想回避它。”
“很難回答。”大島笑笑,略一停頓說道,“不過鬥膽說來,恐怕是這樣的:那個什麼在你追求的時候,是不會以相應形式出現的。”
“聽起來有點兒像不吉利的預言。”
“卡桑德拉。”
“卡桑德拉?”我問。
“希臘悲劇。卡桑德拉是發布預言的女子,特洛伊的公主。她成為神殿女巫,被阿波羅賦予預知命運的能力,作為回禮她被要求同阿波羅發生禸體關係,但她拒絕了。阿波羅氣惱地向她施以詛咒。希臘的神們與其說是宗教性的,莫如說富有神話色彩。就是說,他們有著同常人一樣的精神缺陷:發脾氣、好色、嫉妒、健忘。”
他從儀表盤下的小箱裡取出一個裝有檸檬糖的小盒,拿一粒放到嘴裡。也勸我吃一粒。我接過投入口中。
“那是怎麼一種詛咒呢?”
“施加給卡桑德拉的詛咒?”
我點頭。
“她說出口的預言百發百中,然而誰也不信以為真。這就是阿波羅施加的詛咒。而且她說出的預言不知何故全是不吉利的預言——背叛、過失、人的死、國的陷落。所以,人們不但不相信她,還嘲笑她憎恨她。如果你沒讀過,應該讀歐裡庇得斯或埃斯庫羅斯的戲劇。我們時代具有的本質性問題在那裡描寫得十分鮮明。連同choros。”
“choros?”
“希臘劇中有叫choros的合唱隊出場。他們站在舞台後頭,齊聲解說狀況,或代言出場人物的深層意識,或時而熱心地說服他們。便利得很。我時不時心想,若是自己身後也有那麼一隊人就好了。”
“你也有預言什麼的能力?”
“沒有。”他說,“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我沒有那樣的能力。假如聽起來我預言的似乎全是不吉利的事情,那是因為我是富於常識的現實主義者。我以泛論演繹性地述說事物,結果聽起來簡直像是不吉利的預言。為什麼呢?無非因為我們周圍的現實無一不是不吉利預言的實現。隨便哪天的報紙,隻要翻開來把上麵的好消息和壞消息放在天秤上稱一稱,就誰都不難明白了。”
要拐彎時,大島小心減速。身體完全感覺不出震動。洗煉的減速。僅引擎旋轉聲有變化。
“不過有個好消息。”大島說,“我們決定歡迎你,你將成為甲村紀念圖書館的一員。你或許有那樣的資格。”
我不由得看大島的臉:“就是說,我將在甲村圖書館做工?”
“再說得準確些,往後你將成為圖書館的一部分。你住在那座圖書館,在那裡生活。開館時間到了你打開圖書館,閉館時間到了你關上圖書館。你生活有規律,體力似乎也有,所以這樣的工作對於你應該不會成為負擔。但對於沒有體力的我和佐伯來說,有你代勞就十分難得。此外恐怕還要做一點點日常性雜務,不是難事,比如為我做一杯好喝的咖啡,或去買一點兒東西……你住的房間準備好了圖書館附屬房間,帶淋浴。本來就是作客房用的,但我們圖書館一般沒有留宿的客人,眼下完全閒著。由你在那裡生活。最便利的是你可以隨便看你喜歡的書,隻要你在圖書館裡。”
“為什麼……”我一時欲言無語。
“為什麼這樣的事是可能的?”大島接道。“作為原理很簡單。我理解你,佐伯理解我。我接受你,佐伯接受我。就算你是身份不明的十五歲離家出走少年,也不是什麼大問題。那,歸根結底你怎麼想呢——關於自己成為圖書館一部分?”
我思索片刻,說道:“本來我想找個有屋頂的地方睡覺,僅此而已。更多的事情現在考慮不好。不大明白成為圖書館一部分是怎麼一回事。不過如果能允許我住在那圖書館裡,自是求之不得,又不用坐電車跑來跑去。”
“那就這麼定了!”大島說,“我這就領你去圖書館。你將成為圖書館的一部分。”
我們開上國道,穿過幾個城鎮。消費貸款的巨幅廣告板,為引人注意裝飾得花花綠綠的加油站,落地玻璃窗餐館,西方城堡樣式的愛巢旅館,關門大吉後隻剩招牌的錄像帶出租店,有很大停車場的扒金庫遊戲廳——這些東西展現在我的眼前。麥當勞、家庭式商場、羅森超市、吉野家①……充滿噪音的現實感把我們包圍起來。大型卡車的氣閘聲,喇叭聲,排氣聲。昨天還在我身旁%e4%ba%b2熱的爐火苗、星星的閃爍、森林中的靜寂漸漸遠去消失連完整地想起它們都不可能了。
“關於佐伯,有幾點想讓你了解一下。”大島說,“我的母%e4%ba%b2從小是佐伯的同學,非常要好。聽母%e4%ba%b2說,她是個極為聰明的孩子。學習成績好,文章寫得好,體育全能,鋼琴也不一般,無論讓乾什麼都首屈一指,而且長得漂亮。現在也漂亮,當然。”
我點頭。
“她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就有了固定的戀人。甲村家的長子。兩人同齡,美麗的少女和美麗的少年,羅密歐和朱麗葉。兩人是遠%e4%ba%b2,家也離得近,無論乾什麼去哪裡都形影不離,自然心心相印,長大就作為一男一女相愛了。簡直像一心同體——母%e4%ba%b2告訴我。”
等信號的時間裡,他仰望天空。信號變綠,他一踩油門,衝到油罐車前麵。
“還記得一次我在圖書館跟你說的話——每個人都四處尋找自己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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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日本的牛肉蓋澆飯連鎖店。
第17章 成為甲村圖書館的一員(三)
“男男和女女和男女。”
“對。阿裡斯托芬的故事。我們大部分人都是在拚死拚活尋覓自己剩下那一半的過程中笨拙地送走人生的,但佐伯和他沒有如此尋覓的必要,兩人一降生就正好找到了對方。”
“幸運啊!”
大島點頭:“幸運之至,在到達某一點之前。”大島用手心撫摸臉頰,像在確認是否刮過胡須。然而他臉頰上連胡須痕跡都沒有,如瓷器一般光溜溜的。
“少年長到十八歲進了東京一所大學,成績出眾,想學專業知識,也想到大城市開開眼界。她考進本地的音樂大學專學鋼琴。這地方保守,她又生長在保守之家,況且她是獨生女,父母不願意把女兒送去東京。這麼著,兩人有生以來第一次分離,就好像被上帝一刀切開了。
“當然,兩人天天書來信往。‘或許如此分開一次也是很重要的,’他在信中寫道,‘因為兩相分離可以確認我們實際在多大程度上珍惜對方和需要對方。’可是她不那麼認為。因為她明白兩人的關係已經牢固得無須特意確認。他則不明白,或者說即使明白也無法順理成章地接受,所以才毅然去了東京,大概是想通過磨練來讓兩人的關係變得更為牢不可破。男人往往有這樣的念頭。▓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十九歲的時候她寫了一首詩,譜上曲,用鋼琴彈唱。旋律憂鬱、純真、優美動人。相比之下,歌詞則是象征性、思索性的,文字總的來說是晦澀的。這種對比是新鮮的。不用說,無論詩還是旋律都濃縮著她對遠方的他的思念之情。她在人前演唱了幾次。平時她顯得靦腆,但喜歡唱歌,學生時代參加過民謠樂隊。一個聽她演唱的人很是欣賞,做成簡單的錄音帶寄給唱片公司一個相識的製作人,製作人也大為欣賞,決定把她叫到東京的錄音室正式錄音。
“她生來第一次去了東京,見到戀人。錄音期間,不斷找時間像以前那樣%e4%ba%b2熱。母%e4%ba%b2說大概兩人十四五歲時就開始有了日常性的性關係。兩人早熟,並像早熟男女常見的那樣沒辦法順利長大,永遠停留在十四五歲階段。兩人緊緊抱在一起,每次都要重新確認自己是何等需求對方。哪一方都完全不為其他異性動心,即使天各一方,兩人之間也絲毫沒有彆人插足的餘地。喂,這種童話似的愛情故事你不感到無聊?”
我搖頭:“我覺得往下肯定急轉直下。”
“不錯。”大島說,“此乃故事這種東西的發展規律——急轉直下,彆開生麵。幸福隻有一種,不幸千差萬彆,正如托爾斯泰所指出的。幸福是寓言,不幸是故事。言歸正傳。唱片出來了,一路暢銷。而且不是一般的暢銷,是戲劇性的暢銷。銷量節節攀升,一百萬、二百萬,準確數字無從知曉。總之在當時是破記錄的。唱片封套上有她的照片,她坐在錄音室三角鋼琴前,臉朝這邊燦然微笑。
“由於沒準備其他曲目,環形錄音唱片的B麵錄了同一首歌的器樂曲。管弦樂團和鋼琴。她彈鋼琴同樣精彩。那是一九七零年前後的事。當時沒有一家廣播電台不播這首曲——母%e4%ba%b2這麼說的。我那時還沒出生,自然不知道。不過最終她作為歌手推出來的隻此一曲。沒出密紋唱片,環形錄音唱片也沒出第二張。”
“我可聽過那支曲?”
“你常聽廣播?”
我搖頭。我幾乎不聽廣播。
“那,你恐怕沒聽過。因為如今很少有機會聽到,除非聽廣播裡的老歌特集。不過歌的確是好。我有收錄那首歌的CD,不時聽一聽,當然是在沒有佐伯的地方,因為她非常討厭彆人觸及那件事。或者不如說,大凡過去的事她都不樂意被人觸及。”
“歌名叫什麼呢?”
“《海邊的卡夫卡》。”大島說。
“《海邊的卡夫卡》?”
“是的喲,田村卡夫卡君。和你同名,堪稱奇緣吧。”
“那不是我真正的名字。田村倒是真的。”
“可那是你自己選的吧?”
我點頭。名字是我選的。很早以前我就決定為新生的自己選用這個名字。
“不如說這點很重要。”
二十歲時佐伯的戀人死了。正是《海邊的卡夫卡》最走紅的時候。他就讀的大學因罷課處於封鎖狀態,他鑽過路障給住在裡麵的一個朋友送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