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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出自然而然的好感。“唔,弗蘭茨·卡夫卡沒準也會讚同你的意見。”

他拿著無線聽筒走回樓內,我仍坐在簷廊裡一個人吃另一半盒飯,喝礦泉水,觀賞院子裡飛來的小鳥。也許是昨天見過的鳥們。空中密密實實布滿薄雲,藍天已無處可尋。

我關於卡夫卡小說的回答想必得到了他的認同,或多或少。不過我真想說的大概未能傳達過去。我不是作為泛論來談卡夫卡小說的,而是就極其具體的事物加以具體的表述。那種複雜的、無從推斷的行刑機器實際存在於現實中的我的周圍,不是比喻,不是寓言。可是這點不僅僅大島,恐怕誰都理解不了,無論怎麼解釋。

回到閱覽室,在沙發上坐下,重返巴頓版《一千零一夜》的世界。周遭的現實世界如電影場景淡出一樣漸漸消失,我孤身一人深入字裡行間。我比什麼都喜歡這一感覺。

五點離開圖書館時,大島在服務台裡看同一本書。襯衫依然全無皺紋,額前依然垂著幾根頭發。他背後的牆壁上,電子掛鐘悄然而流暢地向前推進著秒針。大島周圍一切都安排得那麼寧靜那麼整潔,我覺得他不可能有擦汗或打嗝那樣的舉止。他揚起臉,把背囊遞給我。舉起來時,他皺起眉頭,仿佛很重。

“你是從市內坐電車來這兒的?”

我點頭。

“如果天天來,帶上這個好了。”他遞過半張A4紙大小的紙片。那是高鬆站至甲村圖書館之間鐵路電車時刻表的複印件。“車基本按時刻表運行。”

我道謝接過。

“噯,田村卡夫卡君,你從哪裡來、來這裡乾什麼我不知道,不過你不大可能一直在賓館住下去吧?”他字斟句酌地說,說罷用左手指確認鉛筆芯的尖細度。無需他一一確認,筆芯尖得甚是完美。

我不作聲。

“我無意多管閒事。隻是、無非是順便問一問罷了——你這樣年紀的孩子一個人在陌生地方待下去不是件容易事。”

我點頭。

“往下是去彆的什麼地方呢?還是打算就在這兒待下去?”

“還不大清楚。先要在這裡待一段時間,我想。何況也無彆的地方可去。”我老實回答。

我覺得對於大島,一定程度上不妨據實相告。他還是會尊重我的立場的,不至於滿口說教或把常識性意見強加於我。但現在我還不想對任何人說得過多。本來我就不習慣對彆人坦白什麼或解釋自己的心情。

“暫且想一個人乾下去?”大島問。

我略略點頭。

“祝你好運!”

這種幾乎一成不變的——除去細節——生活可以持續七天。六點半給報時鐘叫醒,在賓館餐廳吃儼然某種象征的早餐。服務台裡若有頭發染成栗色的值早班女孩,就揚手寒喧一句。她也微微歪頭一笑,回一句寒喧。看上去她已開始對我懷有好感,我也對她感到%e4%ba%b2切。沒準她是我姐姐,我想。

在房間做罷簡單的伸展動作,到時間就去體育館進行循環鍛煉。同樣的負荷,同樣的次數,既不超額,又不減量。衝淋浴,上上下下把身體洗得乾乾淨淨。再量體重,確認身體有無變化。上午乘電車來到甲村圖書館。存背囊和接背囊時同大島交談兩句。在簷廊裡吃午飯。看書(看完巴頓版《一千零一夜》,開始看夏目漱石全集,因為有幾冊一直沒看)。五點離開圖書館。白天幾乎所有時間都在體育館和圖書館度過,而隻要在那裡,就絕不會有人注意自己,因為逃學的孩子不至於去這樣的地方。晚飯在站前飯館吃。儘量多吃蔬菜。時不時在果菜店買來水果,用從父%e4%ba%b2書房拿來的小刀剝皮吃掉。還買黃瓜和西芹在賓館衛生間洗淨,蘸蛋黃醬直接嚼食。又在附近小超市買來軟包裝牛奶,連同麥片等一起入肚。

回到賓館,就伏在桌上寫日記,用隨身聽聽Radio head①,看一會兒書,十一點前上床睡覺。入睡前時而手Yin。我想象著服務台的女孩,那時便將她是自己姐姐的可能性姑且逐出腦海。電視則幾乎不看,報紙也不過目。

我這種中規中矩、內斂而簡樸的生活的崩毀(當然早晚總要崩毀)是在第八天晚上。

第8章 那個昏迷的少年(上)

美國陸軍情報部(MIS)報告書

製作日期:1946年5月12日

題目:“RICE BOWL HILL INCIDENT:REPORT”

文件整理編號:PTYX-722-8936745-42216-WWN

同東京帝國大學精神醫學專業教授塚山重則(52歲)的麵談在東京盟軍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內進行了約三個小時。使用錄音磁帶。關於此次問話的附帶索取編號為PTYX-722-267~291(注:但271及278資料損缺)。

發問者羅伯特·奧康涅魯少尉所感:

“塚山教授保持了專家應有的鎮定態度。在精神醫學領域他是代表日本的學者,迄今已有數種優秀著作出版。和大部分日本人不同,說話不含糊其辭,明確區彆事實與假設。戰前曾作為交換教授在斯坦福大學待過,能講相當流暢的英語,想必多數人對他懷有信賴感和好感。”

我們以接受軍令的形式對那些孩子進行了緊急調查,同他們麵談。時間是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中旬。我們接受軍方請求或命令是極其例外的事。如您所知,他們在自己組織內擁有相當強大的醫療係統,加之原本就是著眼於保密的自成一統的組織,所以大多情況下都在內部解決,除了需要專門領域研究人員和醫師的特殊知識、技術的場合,根本不會有求於民間醫師和研究人員。■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因此,有話傳下來的時候,我們當然猜測那是“特殊場合”。老實說,不喜歡在軍方指示下工作。大部分情況下他們尋求的不是學術性的真實,而是符合他們思維體係的結論或單純實效性。不是能與之講理的對象。然而正是戰時,軍令是違抗不得的,隻能默默遵命從事。

我們在美軍空襲之下,在大學研究室裡艱難地繼續著各自的研究。學生和研究生們差不多都被召去當兵了,大學成了空架子。精神醫學專業的學生沒有緩期應征之類的待遇。我們接受軍方命令,暫時中斷已經著手的研究,帶上大致應帶的東西乘汽車朝山梨縣××町出發。我們一行三人:我,精神醫學專業的一個同事,加上一直同我們合作研究的一個腦外科研究方麵的醫生。

我們首先被嚴肅告知:以下所說之事乃軍方機密事項,一概不準外傳。接下去我們聽取了本月初發生的事件。十六個孩子在山中昏迷不醒,其中十五名後來自然恢複知覺,但有關那一過程的記憶全部喪失。惟獨一個男孩兒無論如何也沒恢複記憶,仍在東京陸軍醫院昏睡。

事件發生後,負責給孩子們治療的軍醫從內科角度詳細敘述了治療經過。是一位叫遠山的少校軍醫。軍醫中有不少人較之純粹的醫師,性質上更近於但求保身的官僚。幸運的是他是位現實而又出色的醫生,即使對屬於外人的我們也一概沒有傲慢或排他性態度。他毫無保留地將必要的基礎事實告訴我們,講得客觀而具,。病曆也全部讓我們看了。他迫切需要的似乎是解明事實。我們對他有了好感。

我們從軍醫交給的資料中得知的最重要特征,是從醫學角度看來孩子們身上沒留下任何影響。不管怎樣檢查,事件發生至今一直未發現任何——無論外科的還是內科的——身體性異常。孩子們的狀態同事件發生前一模一樣,極為健康地生活著。細致檢查的結果,幾個孩子體內找出寄生蟲,但不值得特彆提及。諸如頭痛、嘔吐、體痛、食欲不振、失眠、倦怠、腹瀉、做惡夢等症狀統統沒有。

隻是在山中為時兩個小時的沒有知覺的記憶從孩子們腦袋裡失去了。這點無一人例外。甚至自己倒地時的記憶都沒有。那部分丟得利利索索。較之記憶的“喪失”,更接近“%e8%84%b1落”。這不是專業術語,是現在姑且使用的。“喪失”與“%e8%84%b1落”之間有很大差異。簡單說吧,對了,請想象相互連接著正在鐵道上行駛的貨物列車好了。其中一節車上的貨物沒有了。光是沒有貨物的空車即是“喪失”;而若不僅貨物,連車皮本身也一並不見則是“%e8%84%b1落”。

我們就孩子們吸入某種毒氣的可能性談論了一番。遠山軍醫說,這點當然是考慮對象,而這一來軍方必然與事件有關。在眼下階段,從現實角度看,不能不認為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往下說的屬於軍事機密,泄露出去可就麻煩了……

他的話的要點大致是這樣的:陸軍確實在秘密研製毒氣和生物武器等化學武器。但主要在總部設於中國大陸的特殊部隊內部進行。因為在人口密集的狹小國土上實施,危險委實太大。至於那樣的武器是否貯藏在國內,在此不好對你們細說,但至少現階段山梨縣內沒有,這點可以保證。

——軍醫斷言說山梨縣內沒有貯藏毒氣等特殊武器,是吧?

是的。他說得很明確。作為我們隻能信以為真,印象上也好像相信亦未嘗不可。而且美軍從B29空投毒氣的說法,作為可能性是極低的——我們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如果他們研製那樣的武器並決定使用,應當先在反應大的城市使用才是,而從高空往這樣的荒山野嶺投擲一兩顆下來,就連產生怎樣的效果都無從確認。何況,就算因為擴散而變得稀薄了,但若僅僅致使兒童的知覺失去兩小時、後來又未留下任何痕跡,這樣的毒氣也是不具有軍事意義的。

另外,據我們理解,無論人工毒氣還是大自然中產生的有毒氣體,都很難認為不會給身體留下任何痕跡。尤其對比成年人敏[gǎn]而抵抗力弱的兒童身體來說,必定在眼睛和黏膜等部位留下某種作用的遺痕。至於食物中毒的可能性,也可以依據相同的理由予以排除。

而這樣一來,往下就隻能認為是同心理問題或腦組織有關的問題。並且,假設事件是這種內在原因所引起的,那麼不言而喻,從內科或外科角度查找遺痕是極其困難的。其遺痕是肉眼看不見的、無法用數值表示的東西。到了這一步,我們終於理解了自己被軍方特意叫來的原由。

我們同遭遇事故失去知覺的所有孩子進行了麵談,也聽取了帶隊老師和特聘校醫的說法。遠山軍醫也參加了。但麵談幾乎未能使我們獲得新的情況,無非再次確認軍醫的介紹。孩子們對事件絲毫不記得,他們看見高空仿佛發光飛機的物體,之後上了“木碗山”,開始在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