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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誤差帶來的不適應感,小學畢業時已減輕許多。我在某種程度上學會了讓自己同周圍環境合拍的方法。但那誤差本身在我從大學退學、同正正規規的人斷絕往來之前始終揮之不去,猶如草叢中沉默的蛇。

這裡姑且列出命題:

我日常性地以文字形式確認自己

是吧?

是的!

這麼著,迄今為止我寫下了數量相當之多的文章,日常性地——差不多每天。就好像獨自一人以極快的速度不屈不撓地割著遼闊牧場上持續瘋長的草。今天割這裡,明天割那裡……而一星期後返回時草又長回原樣,一片葳蕤,沙沙作響。

然而碰上敏後,我就幾乎不再寫文章了。這是為什麼呢?K 所講的創作=傳達之說十分有說服力。就事物的一個側麵來說,此言或許不差。但我覺得又不儘然。呃,要考慮得單純些,單純,單純。

就是說,我恐怕停止思考了——當然是我個人定義上的思考。我像一對重合起來的勺子一樣緊緊貼著敏,同她一起被衝往某個地方(應該說是某個莫名其妙的地方),而自己又覺得未嘗不好。

或者不如說我有必要最大限度地輕裝上陣,以便同敏形影不離,就連思考這一基本運作對我都成了不小的負擔。總之隻能如此。

牧場的草即使長得再高,也已與我無關(哼!)。我隻管咕嚕一聲躺在草叢裡,仰望長空,欣賞流移的白雲,並將命運托付給白雲,將心輕輕交給水靈靈的青草的氣息,交給天外來風的低%e5%90%9f。甚至自己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的區彆,對我都已無所謂。

不,不對,那本來對我就是無所謂的,必須敘述得準確些,準確,準確。

回想起來,即使自己知道(以為知道)的事,也是姑且作為不知道的事處理成文章這一形式的——這是我寫東西的最初規則。一旦開始認為“啊,此事我知道,用不著特意花時間去寫”,那可就壽終正寢了。我大概哪裡也去不成。具體說來,假如我認為自己對身邊某個人了如指掌、無須一一思考,因而放下心來,我(或者你)就可能被徹底出賣。我們自以為知之甚多的事物的背後,無不潛伏著等量的未知因素。

所謂理解,通常不過是誤解的總合。

這是我認識世界的一個小小的方法(請勿外傳)。

“知道”和“不知道”,其實如暹羅雙胞胎(譯注:1811年在暹羅(今泰國)誕生的一

對連體嬰兒)一樣天生難分難解,作為混沌而存在。混沌,混沌。

到底有誰能分辨出海與海的投影呢?或分辨出下雨與淒涼呢?

我就是這樣毅然放棄了知與不知的辨析。這是我的出發點。換個想法,也許是糟糕透頂的出發點。不過人們——是的——總是要先從某處出發才行,是吧?這樣,勢必將一切事物——立意與體裁、主體與客體、原因與結果、我與我的手指節——作為不可辨析之物來把握。說起來,所有粉末都散落在廚房地板上,鹽也好胡椒也好麵粉也好山慈菇粉也好統統混在一起。

我和我的手指節……呃,意識到時,我又已經坐在電腦前弄響手指節了。戒煙後不久,我就又撿起了這個壞毛病。我先咯嘣咯嘣按響右手五指的根部關節,接著咯嘣咯嘣按響左邊的。非我自吹,我可以勢如破竹地讓關節發出極大的聲響——空手折斷什麼東西的脖子時那樣的不祥聲響。在聲音之大這點上,從小學開始就不亞於班上的男孩子。

上大學後不久,K 悄聲告訴我那不是什麼值得讚賞的特技,到一定年齡的女孩子,起碼不宜在人前咯咯嘣嘣大按其手指節。那樣子,看上去簡直成了《來自俄羅斯的愛》裡的羅特·雷尼亞。既然如此,為什麼這以前其他任何人都不這樣提醒我呢?我覺得言之有理,努力改了這毛病。羅特·雷尼亞我自是喜歡得不行,但給人家那麼看我可不乾。不料戒煙之後,一不小心自己又對著桌子下意識地弄響了手指節。咯嘣咯嘣咯咯嘣嘣。我的名字叫邦德,詹姆斯·邦德。

回到原來的話題。時間不多,沒工夫繞彎子。現在顧不得什麼羅特·雷尼亞了。沒時間玩弄比喻。前麵也說了,我身上“知(自以為知)”與“不知”無可回避地同居共處。多數人在二者之間姑且立一屏風,因為那樣既舒服又方便,我則索性把那屏風搬走。我不能不那樣做,我討厭什麼屏風,我就是這麼一個人。

不過,若允許我再使用一次暹羅雙胞胎這個比喻的話,那麼就是說她們並非總是和睦相處的,並非總是力求相互理解的。莫如說相反情況更多。右手不知左手要做的事,左手不曉得右手想乾什麼。我們便是這樣不知所措、自我迷失……繼而與什麼衝撞,“通”!

我在這裡想要表達的是,人們若想讓“知(自以為知)”與“不知”和平共處,那麼必須相應地采取巧妙對策。而所謂對策——是的,是那樣的——就是思考。換言之,就是要把自己牢牢聯結和固定在哪裡。否則,我們勢必闖入荒唐的、懲罰性的“衝撞跑道”。

設問。

那麼,為了真正做到不思考(躺在原野上悠悠然眼望空中白雲,耳聽青草拔節的聲響)並避免衝撞(“通”!),人到底怎麼做才好呢?難?不不,純粹從理論角度說簡單得很。C’est simple. (譯注:法語“這很簡單”之意。)做夢!持續做夢!進入夢境,再不出來,永遠活在裡麵。

夢中你不必辨析事物,完全不必。因為那裡壓根兒不存在界線這個勞什子。故而夢中幾乎不發生衝撞,縱然發生也不伴隨疼痛。但現實不同。現實滿臉凶相。現實、現實。

過去,山姆·佩金柏(譯注:美國電影導演(1925- 1984)。)導演的《野性同伴》上演的時候,一個女記者在記者招待會上舉手提問:“到底有什麼理由非描寫大量流血不可呢?”提問的聲音很嚴厲。演員亞內斯特·勃格納因以困惑的神情回答:“記住,小姐,人遭槍擊必流血。”電影是越南戰爭白熱化階段拍攝的。

我中意這句台詞。這恐怕是現實的根本。事物若難以區彆,那就作為難以區彆的事物予以接受,包括流血。槍擊和流血。

記住,人遭槍擊必流血。

正因如此,我才老是寫文章。我在這個領域、這個作為日常性、持續性思考的外沿的無名領域裡受孕懷夢——懷上了浮在排斥理解這一鋪天蓋地勢不可擋的羊水之中的、被冠以理解之名的無眼胎兒。我寫的小說所以長得無可救藥以致無法收尾,原因恐怕就在這裡。我還沒有能力支撐與其規模相適應的補給線,在技術上或道義上。

但這個不是小說。怎麼說好呢,總之僅僅是文章,無須巧妙收尾,我隻是出聲地思考而已。在這裡,我身上沒有所謂道義責任之類。我……晤,隻是思考罷了。我已有好長時間什麼都沒思考了,往後一段時間大概也不會思考什麼。不過反正此時此刻我在思考,思考到天明。

話雖這麼說,卻又無法排除每次都如影隨形地出現的隱隱約約的疑念。莫非我在向毫無用處的東西一味傾注時間與精力不成?莫非我提著沉重的水桶馬不停蹄地趕往連綿陰雨弄得大家束手無策的場所不成?難道我不應該放棄畫蛇添足的努力而單純地委身於自然的河流?衝突?衝突指什麼?

換個說法。

噢——換個什麼說法呢?

①本①作①品①由①思①兔①網①提①供①線①上①閱①讀①

有了有了!

與其寫這亂七八糟的文章,還不如鑽回溫暖的被窩想著敏手Yin來得地道,不是嗎?正是。

我頂頂喜歡敏%e8%87%80部的曲線,喜歡她雪白雪白的頭發。但她的陰毛卻同白發恰成對比,烏黑烏黑,形狀也無可挑剔。她那黑色小三角褲包裹的%e8%87%80部也很性感。我情不自禁地想象和三角褲同樣烏黑的T 字形毛叢。

但我還是彆再想這個了。堅決不想。我要狠狠關上(“哢嚓”)這不著邊際的性妄想,集中注意力寫這篇文章。要珍惜黎明前這段寶貴時間。決定什麼有效什麼無效的,是彆的什麼地方彆的什麼人。而眼下我對那種人毫無興趣,哪怕一杯麥茶分量的興趣。

是吧?

是的。

那麼,前進!

有人說把夢(不管是實際做的夢還是編造的)寫進小說是危險的嘗試,儘管能用語言將夢不合理的整合性加以重新構築的僅限於有天賦的作家。對此我也不表示異議。然而我還是想在這裡說夢,說我剛剛做過的夢。我要把那個夢作為關於我自身的一個事實記在這裡。我隻是忠於職守的一個倉庫保管員,同文學性(是的)幾乎無關。

說實話,迄今為止我做了好幾回與此相似的夢。細節固然各所不一,場所也不一樣,但模式大同小異,從夢中醒來所感覺的疼痛的質(包括深度和長度)也大體相同。那裡總是反複出現一個主題,就像夜行列車總是在能見度不好的彎路前拉響汽笛。

堇 的 夢

(這部分以第三人稱記述。因我覺得這樣更為準確)

堇為了同很早以前死去的母%e4%ba%b2相見而爬上長長的螺旋階梯。母%e4%ba%b2應該在階梯的最頂端等她。母%e4%ba%b2有事告訴堇。那是一個關係到堇日後生存的重大事實,堇無論如何都必須知道。而堇怕見母%e4%ba%b2。因為從未見過死者,也不曉得母%e4%ba%b2是怎樣的人。說不定她對堇懷有敵意或惡意(由於堇無從想象的原因)。但又不能不見。對於堇這是最初也是最後的機會。

階梯很長。怎麼爬也爬不到頂。堇上氣不接下氣地快步爬個不止。時間不多。母%e4%ba%b2不可能在這座建築物裡一直等下去。堇額頭大汗淋漓。終於,階梯到頂了。

階梯頂端是個寬大的平台。正麵被牆擋住,結結實實的石牆。和臉正好一般高的位置開了一個換氣孔似的圓洞。洞不大,直徑五十厘米左右。堇的母%e4%ba%b2憋憋屈屈地堵在洞裡,就好像被人腳朝前硬塞進去似的。堇心裡明白:規定的時間過去了。

母%e4%ba%b2躺在這狹小的空間裡,臉正對這邊,仿佛要傾訴什麼似的看著堇的臉。堇一眼就看出此人是自己的母%e4%ba%b2,是她給了自己生命和禸體。但不知何故,母%e4%ba%b2不同於全家合影裡的母%e4%ba%b2。真正的母%e4%ba%b2又漂亮又年輕。堇心想那個人到底不是自己的真母%e4%ba%b2,我被父%e4%ba%b2騙了。

“媽媽!”堇果斷地喊道。感覺上%e8%83%b8中好像開了閘門。然而在堇喊的同時,母%e4%ba%b2簡直就像被人從對麵拉向巨大的真空一般縮進洞內。母%e4%ba%b2張開嘴,向堇大聲說了句什麼,但由於從洞%e7%a9%b4空隙瀉出的莫名其妙的呼呼風聲,話語未能傳入堇的耳中。而下一瞬間母%e4%ba%b2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