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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為人的存在。

這是十歲至二十歲期間我在自己心中培育起來的視點,說得誇張些,即世界觀。我像瓦工照著繃得緊緊的準線一塊塊砌磚那樣,將上述想法在自己心中堆積起來。與其說是邏輯性的,莫如說是經驗性的;與其說是思維性的,莫如說是務實性的。但將這種對事物的看法深入淺出地講給彆人聽是很困難的--種種場合讓我深深領教了這一點。

或許由此之故,從思春期中期開始,我便在自己同他人之間劃了一條肉眼看不見的分界線。對任何人都保持一定距離,在既不接近亦不遠離的過程中觀察對手的動向。眾口一詞之事自己也不囫圇吞棗。我對於世界毫無保留的激情,僅僅傾注在書本上和音樂中。這樣--也許在所難免--我成了一個孤獨的人。

我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出生長大。由於太普通了,簡直不知從何說起。父%e4%ba%b2從地方上的一所國立大學理學院畢業出來,在一家大型食品公司的研究所工作,愛好是打高爾夫球,周日常常去高爾夫球場。母%e4%ba%b2偏愛短歌(譯注:日本傳統詩歌(和歌)的一種體裁,五句三十一字(音節)。),時常參加聚會。每當名字出現在報紙短歌專欄,情緒便好上一段時間。喜歡打掃房間,不喜歡做菜。比我大五歲的姐姐兩樣都不喜歡,認為那是彆的什麼人乾的事。所以,我在能進廚房之後,便自己做自己吃的東西。買烹飪方麵的書回來,一般東西都做得來。這樣做的孩子除我沒第二個。

出生是在杉並,小時全家搬到津田沼,在那裡長大。周圍全是同一類型的工薪家庭。姐姐學習成績出類拔萃,也是性格使然:不名列前茅誓不罷休。徒勞無益的事從來不做,連領家裡養的狗出去散步都不曾有過。東大法學院畢業,翌年取得律師資格。丈夫是經營谘詢顧問,人很能乾。在代代木公園附近一座漂亮的公寓買了四室套間,可惜房間總是亂七八糟,豬窩一樣。

我和姐姐不同,對學校裡的學習全然提不起興致,對成績排名也不感興趣。隻是因為不願意給父母說三道四,便義務性地到校上課,完成最低限度的預習和複習。剩下時間參加足球部活動,回到家就歪在床上沒完沒了地看小說。不去補習學校,不請家庭教師。儘管這樣,學校裡的成績也並不很差,或者不如說算好的。心想若是這樣,不備戰高考估計也能考上一所較為不錯的大學。果真考上了。

上了大學,我設法租了一間小宿舍開始獨立生活。其實在津田沼的家裡時,記憶中也幾乎沒同家人和和氣氣地說過話。在同一屋頂下生活的父母和姐姐是怎樣的人,其人生追求是什麼,對此我幾乎不能理解。他們想必也同樣,對我是怎樣一個人,以及我的人生追求是什麼也幾乎不能理解。說起來,連我自己都不大清楚自己的人生追求是什麼。看小說倒是喜歡得非常人可比,但並不認為自己具有足以成為小說家的寫作才能。而若當編輯和批評家,自己的傾向性又過於偏激。對我來說,小說純屬滿足個人愉悅的東西,應與學習和工作區分開來,悄悄放去彆處。所以,大學裡我選的專業是史學而不是文學。倒也不是一開始就對曆史有什麼特殊興趣,但實際學起來,覺得原來竟是一門令人興味盎然的學問。說雖這麼說,卻又沒心思直接考研究生院(事實上指導教授也這麼建議來著)獻身史學研究。我固然喜歡看書喜歡思考,但歸根結蒂並非適於做學問的人。借用普希金詩句,那便是:

各國曆史事件--一座高聳的灰山我不想在那上麵東覓西尋

雖說如此,又不想在一般公司找個飯碗,在不知其所止的劇烈競爭中掙紮求生,不想沿著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的金字塔斜坡步步登攀。

這樣,經過采用所謂減法式程序,最後選擇當教師。學校離我住處坐電車幾站遠。那個市的教育委員會裡正好有我一個叔父,問我說當小學教師怎麼樣。因有師範課程問題,一開始當代課教員,經過短期函授教育,即可取得正式教員資格。本來我並未想當教師。但實際當起來,對這個活計便懷有了超過預想的深深的敬意和熱愛。或者不如說碰巧發現了懷有深深的敬意和熱愛的自己。

我站在講台上,麵向學生講述和教授關於世界、生命和語言的基本事實,但同時也是通過孩子們的眼睛和思維來向自己本身重新講述和教授關於世界、生命和語言的基本事實。隻消在方法上動動腦筋,即可成為新鮮而又有發掘餘地的作業。我也因之得以同班上的學生、同事以及學生家長大體保持良好關係。

儘管如此,也還是剩有一個根本性疑問:我是什麼?我在追求什麼?我要往哪裡去?

同堇見麵交談的時間裡,我能夠感覺出--最為真切地感覺出--自己這個人的存在。比之自己開口,我更熱心於傾聽她的講述。她問我各種各樣的問題,求我給予回答。不回答就表示不滿;而若回答不實際有效,又動真格地氣惱。在這個意義上,她和其他很多人都不同。堇從內心深處尋求我對其提問的見解。所以,對於她的提問我開始給予一絲不苟的回答,並通過這樣的問答來向她(同時也向我本身)坦露更多的自己。

每次同堇見麵,我們都長時間交談,百談不厭,話題源源不斷。我們比那一帶任何戀人都談得忘情談得%e4%ba%b2密--關於小說,關於世界,關於風景,關於語言。

我總是在想:若能同她成為一對戀人該是何等美妙!我渴望以我的肌膚感受她的體溫。

如果可能,甚至想同她結婚,共同生活。然而,堇對於我並不懷有愛戀感情以至性方麵的興趣,這點大體無誤。她來我住處玩,談得晚了偶爾也就勢住下。但其中不含有一絲一毫的微妙暗示。半夜兩三點一到,她便打著哈欠鑽到我床上,腦袋沉進我枕頭,轉眼睡了過去。我則把褥墊鋪在地板躺下,卻無法順利成眠,在妄想、迷惘、自我厭惡以及不時襲來而又無可回避的禸體反應的折磨下,眼睛一直睜到天亮。

她幾乎(或者完全)不對作為男性的我懷有興趣是個事實。而將這一事實接受下來當然並非易事。在堇麵前,我不時感到尖刀刺肉般的深切的痛。但無論堇帶來怎樣的痛苦,同堇在一起的一小段則可對我也比什麼都寶貴。麵對堇,我得以--儘管是一時的--忘卻孤獨這一基調,是她擴展了一圈我所屬世界的外沿,讓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而做到這一點的唯堇一人。

所以,為了緩解痛苦和回避危險,我便同其他女性發生禸體關係。我想這樣大約可以不使性的緊張介入自己同堇的關係之中。在一般意義上,我並不能得到女性青睞,不具有得天獨厚的男性魅力,又沒什麼特殊本事。但不知什麼原因(我自己也不大清楚)某種女性對我有興趣,有意無意地同我接近。一次我發現,隻要因勢利導地抓住這樣的機會,同她們發生性關係並非什麼難事。其中雖然找不到堪稱激情的東西,但至少有某種愉悅之感。

同其他女性有性關係這點,對堇我沒有隱瞞。具體的沒有告訴,但大致情況她是曉得的,而她並未怎麼介意。若說其中有什麼問題的話,那便是對方全部比我年紀大,或有丈夫或有未婚夫或有確立關係的戀人。最新的對象是我班上一個學生的母%e4%ba%b2,每個月我和她偷偷睡兩三次。

這樣下去,早晚要你命的喲--堇這樣提醒過我一次。我也有同樣的擔心,但我彆無選擇。

七月第一個周六有郊遊活動。我領全班三十六人去奧多摩爬山。活動一如既往地在興高采烈中開始,在兵荒馬亂中結束。到山頂才發覺,原來班上有兩個學生背囊裡忘了裝盒飯,周圍又沒有小賣店。無奈,我把學校發給我的紫菜飯團分給兩人各一半,自己就沒吃的了。有人分給我一粒奶油巧克力,從早到晚入口的便隻有這巧克力。另外,有個女孩兒說再也走不動了,隻好背她下山。兩個男孩兒半開玩笑地抓打起來,摔倒時不巧頭碰在了石頭上,引起輕度腦震蕩,流出大量鼻血。大亂子雖然沒出,但那孩子身上的襯衣像慘遭一場大屠殺一般弄得血跡斑斑。

如此這般,我累得枕木一般回到宿舍。洗澡,喝冷飲,不思不想地歪身上床,熄燈,墜入香甜的夢鄉。這當兒堇打來電話,看枕邊鬨鐘,才睡了一小時多一點點。但我沒發牢騷。筋疲力儘,連發牢騷的氣力都沒有了。這樣的日子也是有的。

“喂,明天下午能見麵?”她說。

傍晚六時有一名女子來宿舍找我。在稍離開些的停車場停住紅色的豐田“賽力佳”,按響我房間的門鈴。“四點前得閒。”我簡潔地說。

堇上身是無袖白衫,下穿藏青色超短裙,戴一副小巧的太陽鏡。飾物隻有一個小小的塑料發卡。打扮非常簡練,幾乎沒化妝。她差不多總是把本來麵目出示給世界。但不知為什麼,一開始沒能一下子看出是堇。上次見麵至今不過三個星期,而隔桌坐在眼前的她看上去竟同以前判若兩人,屬於另一世界。十分保守地說來,她已變得十分嫵媚。有什麼東西在她身上盛開怒放了。

我點了小杯生啤,她要了葡萄汁。

“最近的你,一次見麵一個樣,越來越難認了。”我說。

“正趕上那種時期。”她用吸管吸著果汁,像說與己無關的事。

“怎麼一種時期?”我試著問。

“呃--,怕是遲來的思春期那樣的玩意兒吧。早晨起來照鏡子,看上去有時成了另一個人。弄不好,很可能被我自身丟在一旁不管。”

“索性徑自前行不就得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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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失去我自身的我到底該去哪裡呢?”

“兩三天的話可以住我那裡。若是失去你自身的你,隨時恭候光臨。”

堇笑了。

“先彆開玩笑了。”她說,“你猜我準備去什麼地方?”

“猜不出。不管怎樣,反正你戒了煙,穿了潔淨衣服,左右一致的襪子也套在腳上了,意大利語也會說了,葡萄酒的挑選要領也記住了,電腦也會用了,也算開始夜睡晨起了--不是在朝著什麼方向前進嗎!”

“而且小說依舊一行沒寫。”

“任何事物都有好壞兩個方麵。”

堇扭起嘴%e5%94%87:“你說,這個樣子,不算是一種變節?”

“變節?”一瞬間我弄不大清變節的含義。

“是變節,就是改變信念和主張。”

“指你工作了,打扮漂亮了,不再寫小說了?”

“嗯。”

我搖頭道:“這以前你是想寫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