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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村上春樹 4379 字 3個月前

熱起來。大約過了30秒鐘,身體不再發抖。隻聞掛鐘的腳步聲在腦袋裡誇張地回響不已。

恐怕該睡一覺。

我從二樓拿下毛毯,在沙發上躺倒。我像在森林裡彷徨3天的孩子,渾身筋疲力儘。一閉眼,馬上睡了過去。

我做了個不快的夢,幾乎無從記起的十分不快的夢。

10.時間在流逝

黑暗如油一樣鑽進我的耳朵。有人正在用巨大的鐵錘企圖把地球敲開。鐵錘不多不少敲了8下。地球沒有裂,隻現出一點點裂紋。

8點,晚間8點。

我搖頭睜開眼睛。四肢麻木,腦袋作痛,好像有人把我和冰塊一起裝進%e9%b8%a1尾酒搖晃器裡胡亂搖動。再沒有比在黑暗中醒來更叫人生厭的了,似乎一切都不得不從頭做起。醒來最初一會總覺得自己活的是彆人的人生,花好半天才使其和自己的人生重合起來。將自己的人生作為彆人的人生來審視也真是有些奇妙。有這種人生存本身即已不可思議。

我用廚房自來水洗把臉,順便喝了兩杯。水如冰一樣冷,然而臉上的燒仍沒有退。我重新坐回沙發,在黑暗與沉寂中一點點聚斂自己人生的殘片。雖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但至少那是我的人生。我漸漸返回我自身。我無法向彆人確切說明我如何是我自身。彆人恐怕也不感興趣。

似乎有人在注視我,我沒大在乎。一個人呆在空蕩蕩的房間裡,每每有這樣的感覺。

我就細胞想了想。如妻所說,終歸一切都將失去。自己本身也將失去。我用手心按自己的臉。黑暗中,自己手心感覺到的臉仿佛不是自己的臉,而是以我的臉形出現的他人的臉。連記憶都已模糊不清。所有東西的名字都在溶解,都被黑暗吸儘。

鐘在黑暗中打響8點半。雪停了,厚厚的雲依然布滿天空。徹頭徹尾的黑暗。我久久沉在沙發裡咬著拇指甲。自己的手都看不清,爐子關了,房間裡陰冷陰冷。我裹著毛毯,悵然望著黑暗深處,好像蹲在深深的井底。

時間在流逝。黑粒子在我的視網膜描繪出奇異的圖形。不出片刻,原來的圖形悄悄崩潰,由彆的圖形取而代之。水銀般靜止的空間裡,唯獨黑暗在動。

我止住思考,把自己交給時間的河流。時間不斷地衝裹著我。新的黑暗描繪新的圖形。

鐘打響9點。第9下被黑暗吞噬之後,沉寂立時鑽進其空隙。

“談談好麼?”鼠問。

“當然好。”我說。

11.在黑暗中居住的人

“當然好。”我說。

“比約定時間早到1個小時。”鼠不無歉然他說。

“無所謂。你也看見了,我一直閒著。”

鼠靜靜地笑了。他在我背後,就像背靠背坐著。

“好像回到了過去。”鼠說。

“肯定是咱們倆隻能在閒得無聊時才能互相暢所欲言。”我說。

“真像是那樣的。”鼠微微一笑。即使漆黑中背靠背,我也知道他在微笑。僅憑空氣的流動和氣氛便可知道種種情況。我們曾是朋友,那已是幾乎記不起的往事了。“不過有人說能夠用來消磨時間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

“你說的吧?”

“直感還那麼好。一點不錯。”

我歎了口氣。“可是對眼下這場風波,我的直感可是糟糕透頂,氣得我真想不活了——儘管你們給我那麼多提示。”

“沒辦法的。你算是乾得好的了。”

我們沉默下來。鼠大概又在盯視自己的手。

“給你添了很大麻煩。”鼠說,“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此外彆無他法。除了你沒有靠得住的人——信上也寫了。”

“這得聽你說一下。眼下這樣我摸不著頭腦。”

“那當然。”鼠說,“當然要說。不過說之前得喝啤酒。”

鼠按住我不讓我站起。

“我去拿來。”鼠說,“我的家嘛。”

鼠摸黑快步走去廚房,我一邊聽他從電冰箱取出一打易拉罐啤酒的聲響,一邊時而閉起時而睜開眼睛。房間裡的黑暗和閉眼時的黑暗黑的程度略有不同。

鼠折回,往茶幾放下幾罐啤酒。我摸索著抓起一罐,拉開易拉環,喝進一半。

“眼睛看不見,像不是啤酒似的。”我說。

“對不起,不摸黑不妥的。”

我們默默喝了一會啤酒。

“那麼……”鼠清清嗓於。我把空了的啤酒罐放回茶幾,照樣裹著毛毯靜等對方開講,但沒有下文。黑暗中隻聽得鼠為確認啤酒還剩多少而左右搖晃易拉罐的聲響。他一向的毛病。“那麼,”鼠又說一遍,爾後把所剩啤酒一口喝乾,咣啷一聲把易拉罐放回茶幾,“首先講一下我為什麼來這裡。可以麼?”

我沒有回答。

知道我不想回答之後,鼠繼續道:

“我父%e4%ba%b2買這塊地是1953年的事,我5歲的時候。至於為什麼特意來這地方買地,我不大清楚。我想肯定是通過美軍方麵的關係壓價很低買下來的。你也見到了,實際上這裡交通極其不便。夏天還好,而一旦積雪,根本派不上用場。占領軍也好像打算修路做基地什麼的使用來著,但考慮到時間和費用而終歸作罷。當然鎮子也窮,不可能鼓搗什麼道路。因為修路也起不了任何作用。這麼著,這片地就成了沒人理的閒地。”

“羊博士不是想回這裡的嗎?”

“羊博士始終住在他記憶裡,那個人哪裡都不想回。”

“也許。”

“再來點啤酒。”鼠說。

我說不要了。由於關了爐子,簡直像要凍徹體內。鼠打開蓋,一個人喝著。

“父%e4%ba%b2對這塊地十分中意,自己修了幾條路,房子也維修了。錢我想是花了不少。好在這樣一來,隻要有車,至少夏天可以過上像樣的生活了。有了暖氣、衝水廁所、淋浴、電話和備用的自用發電裝置。真不曉得羊博士是怎麼在這裡生活的。”鼠發出不知是打嗝還是歎氣的聲音,“1955年到1963年,每年夏天我們都來這裡。父母、姐姐和我,還有一個做雜活兒的女孩。想來,那是我人生中最為地道的歲月。草場租出去了,一到夏天這裡到處是鎮上的羊,除了羊還是羊。現在也是這樣。所以,我關於夏天的記憶總是同羊連在一起。”

我不大明白擁有彆墅是怎麼一回事,大概一輩子都明白不了。

“但從60年代後期開始,一家人就基本不來這裡了。一來在離家近些的地方另有了一座彆墅,二來姐姐出嫁,我和父母又合不來,加上父%e4%ba%b2的公司人仰馬翻了一陣子,這個那個的。總之,這地方就這樣再次被丟開不管。我最後一次來大約是1967年。我一個人來的,一個人在這裡住了一個月。”

鼠像想起什麼似的緘口停了一會。

“不寂寞?”我試著問。

“寂寞什麼!可能的話,很想一直在此住下去,卻又不能。因為這是父%e4%ba%b2的房子。我不願意求父%e4%ba%b2照顧。”

“現在也不?”

“也不。”鼠說,“所以這裡我是不打算來的。但在劄幌海豚賓館大廳裡偶然發現那幅照片時,無論如何都想來看上一眼。總的說來,是由於有些感傷。你有時候不也同樣嗎?”

我“嗯”一聲,並且想起那被填埋了的海。

“於是從羊博士口裡聽了一些情況——關於夢中那隻背部帶星紋的羊的。這個知道的吧?”

“知道的。”

“往下簡單些說好了。”鼠說,“聽說那隻羊,我突然很想在這裡過冬,這個心情怎麼都拋舍不掉。至於父%e4%ba%b2如何如何,那已經怎麼都無所謂了。這樣,我就打點行裝來到了這裡,就好像被什麼誘惑來的似的。”

“見到那隻羊了?”

“見到了。”鼠說。

“往下說起來非常痛苦。”鼠說,“那痛苦無論怎麼說我想你都很難理解。”鼠用手指把第二個喝空的易拉罐捏扁。“可能的話,你來提問好麼?大致情況你也是知道的吧?”

我默然點頭:“提問順序顛三倒四,這也沒有關係?”

“沒關係。”

“你已經死了吧?”

鼠等了驚人之長的時間才回答。或許僅幾秒鐘亦未可知,但對我來說的確長得驚人。口中於得沙拉拉的。

“是的。”鼠沉靜他說,“我是死了。”

12.擰鐘發條的鼠

“在廚房梁上吊死的。”鼠說,“羊男把我埋在車庫旁邊。死並不怎麼痛苦——如果你擔心這一點的話。不過這實際上已怎麼都無所謂了。”*思*兔*在*線*閱*讀*

“什麼時候?”

“你來的一個星期前。”

“那時你擰鐘發條了,對吧?”

鼠笑道:“也真是不可思議,30年人生乾的最後最後一樁事竟是擰鐘發條!要死之人乾嗎給鐘擰什麼發條呢?莫名其妙啊!”

鼠一住嘴,四周靜悄悄的,隻聞鐘的嘀嗒聲。雪將此外所有聲音都吸了進去,就好像宇宙問僅我們兩人存留下來。

“喂……”

“算了吧!”鼠打斷我的話,“已經沒喂不喂的了。這你也該明白,是吧?”

我搖搖頭。我不明白。

“就算你提前一個星期來,我也還是一死。或許能在明亮些溫暖些的地方見到我,但到頭來是一回事,我同樣必須死掉,無非加重痛苦罷了。而那樣的痛苦我肯定忍受不了。”

“乾嗎非死不可呢?”

黑暗中響起手心對搓的聲響。

“這點我懶得講,因為終歸隻能落得個自我辯護。你不認為再沒有比死人自我辯護更俗不可耐的了?”

“可你不講我不會明白的嘛!”

“再來點啤酒!”

“冷啊。”我說。

“沒那麼嚴重。”

我用顫唞的手拉開易拉環,喝了口啤酒。一喝,的確不覺得怎麼冷了。

“簡單說吧——如果你肯保證不講給任何人的話。”

“講又有誰能相信呢?”

“那倒也是。”鼠笑道。

“肯定沒一個人相信,事情這麼荒唐!”

鐘打響9點半。

“讓鐘停住可以麼?”鼠問,“大吵。”

“當然可以,你的鐘嘛。”

鼠立起打開掛鐘門,止住鐘擺,將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時間從地表消滅。

“簡單說來,我是吞進羊死的。”鼠說,“等羊完全睡熟以後,我把繩子拴在廚房梁上吊住脖子,沒給那家夥逃跑的時間。”

“真的必須那麼做?”

“真的必須那麼做。因為再晚一點,羊就要徹底控製我。那是最後的機會。”

鼠再次對搓手心:“本來我想作為原原本本的我自身見你來著,作為有著我自身的記憶和我自身的懦弱的我自身。給你寄去那張暗號般的照片也為的是這個——假如能湊巧把你引到這個地方來,我也就最後得救了。”

“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