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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村上春樹 4319 字 3個月前

海道××郡十二瀑鎮。

我把書扣在膝頭,茫然良久。語言在頭腦中成形花了很長時間,就好像有人給我後腦殼以狠狠一擊。

本該注意到的,本該一開始就注意到的,本該最初聽“先生”是北海道貧農出身時就核對清楚才是。縱使“先生”再巧妙地抹殺過去,也肯定是有某種調查方法的,那個黑西服秘書就必定馬上調查。

不,不對。

我搖搖頭。

他不可能沒做過調查。他不是那種馬虎人。無論多麼%e9%b8%a1毛蒜皮的小事,他都不會放過任何可能性。正像核查我的反應和行動的所有可能性那樣。

他一切都已經了如指掌。

此外無從設想。而他卻故意不厭其煩他說服以至威脅我,把我送到這個地方。這是為什麼?就算要做什麼,他也應當遠比我做得得心應手。即便出於某種緣由必須利用我,也應一開始就把場所告訴我才是道理。

頭腦的混亂平複後,我開始氣惱起來,覺得一切都那麼離奇古怪陰差陽錯。鼠明白什麼,穿黑西服的那小子也明白什麼,唯獨我一個人莫名其妙地被置於漩渦之中,我的所思所想全部偏離靶心,我的所作所為無不自以為是。當然,或許我的人生一貫都是如此。在這個意義上,我恐怕不能責備任何人。可是至少他們不該這樣利用我。他們所利用所榨取所摧毀的,乃是剩給我的最後、真正最後一滴清露。

我恨不得拋開一切馬上下山,卻又不能那樣。我已陷得太深,沒辦法一走了之。最簡單的是放聲大哭一場,然而又哭不得。我覺得我該真正大哭的還在後頭。

我走進廚房,拿來威士忌酒瓶和杯子,喝去5厘米。除了喝威士忌,我再想不出彆的事可乾。

9.照在鏡子裡的,沒照在鏡子裡的

第10天早上,我決定忘掉一切。應該失去的已然失去。

早晨正跑步時,下起了第二場雪。濕漉漉粘乎乎的夾雨的雪變成冰片,又變成不透明的雪。同第一場爽快雪不一樣,這回下得很討厭,附在身上不肯落下。跑到半路隻好不再跑了,回家燒洗澡水。在等水開的時間裡我一直坐在爐前,但身體暖和不過來。潮乎乎的寒氣無可抗阻地浸入體內。摘下手套手指也回不過彎,耳朵像針刺般痛得像要掉下來。整個身體如質量糟糕的紙粗糙不堪。

在熱水裡泡了30分鐘,又喝了杯加進白蘭地的紅茶,身體總算恢複常態。不時襲來的發冷感竟持續了兩個小時。這便是山上的冬季。

黃昏時雪仍在下,草場白茫茫一片。及至夜色籠罩四周,雪終於停了,深沉的靜寂再次壓來。一種無法抗禦的沉寂。我把唱機調到自動反複功能,聽了26遍溫克·克洛斯比的《有雪的聖誕節》。

雪當然沒有久積不化。如羊男所料,到大地封凍還有一些時間。翌日晴空萬裡,久違的太陽慢慢花時間溶化著積雪。草場上的雪於是斑斑駁駁,刺眼地反射著陽光。複折式房頂的雪大塊大塊從斜坡滑下,出聲地掉地摔碎。雪水一滴滴落在窗前。一切都那麼清晰那麼燦爛。每一片橡樹葉的尖端都光閃閃噙著水珠。

我雙手插進衣袋,站在窗前凝望如此景致。一切都與我無關地拓展開去,一切都在與我無關——與任何人無關——的情況下生生不息。雪下了,又化了。

我一邊聽雪的融化聲或塌落聲一邊打掃房間。由於下雪的關係,身體徹底遲鈍下來,加之形式上我算是擅自入住彆人家裡的,房間還是應該給打掃打掃才是。何況我本來就不討厭做飯和掃除。

但偌大的房子打掃起來比我想的辛苦得多。跑10公裡倒輕鬆些。每個角落都過一遍撣子之後,用大型吸塵器吸塵,木地板蘸水輕擦一遍,又蹲下打蠟。大約打了一半就累得氣喘籲籲。不過由於戒了煙,喘也不覺痛苦,沒有如痰在喉的那種厭惡感。我在廚房喝了杯葡萄汁,平息一下呼吸,爾後一氣把蠟打完。打開所有的百葉窗,房間由於打蠟而顯得煙煙生輝。令人懷念的大地溼潤的氣息和蠟味兒美妙地融和在一起。

洗完打蠟用的6條抹布晾去外麵,我燒水煮意大利麵條:鱈魚子、黃油,又足足澆了白葡萄酒和醬油上去。好久沒有吃這般悠然自得的午餐了。附近樹林傳來大斑啄木鳥的鳴囀。

意大利麵一掃而光,洗盤,繼續打掃房間。刷了浴盆和洗麵台,洗了馬桶,擦了家具。因為鼠很精心,臟得不甚厲害,家具用噴霧器一噴就變得乾乾淨淨。之後我把塑料軟管拉去外麵,把玻璃窗和百葉窗上的灰塵用水衝掉。整座房子於是變得清清爽爽。返回屋子擦罷玻璃窗內側,掃除即告結束。傍晚前兩個小時聽音樂打發掉了。

薄暮時分去鼠房間取另一本書時,發覺樓梯口一麵大穿衣鏡臟得一塌糊塗,便拿抹布和玻璃清洗劑和噴霧器擦拭,但怎麼擦汙漬都去不掉。我不明白鼠為什麼竟任憑這麵鏡子臟著不管。我用桶打來溫水,用尼龍刷來刷,刮去鏡麵沾的油膩,又用毛巾當抹布擦拭。結果水桶裡的水變得黑乎乎的,鏡子竟臟到這個地步。

這木框考究的古董式鏡子,一看就知身價不凡,擦完後一道陰翳也沒有。不歪不斜,無傷無疵,從頭到腦端然把人映入其中。我站在鏡前全身上下照了一陣子,井元什麼特殊變化,我還是我,表情仍是平時那不怎麼樣的表情,隻不過鏡中圖像異常真切而沒有其特有的呆板。看上去,與其說我在注視映在鏡中的我,倒不如說我是鏡中圖像,而由作為圖像的呆板的我注視真實的我。我將右手抬到臉前用手背擦了下嘴角,而鏡中的我也做出一模一樣的動作。也可能我在重複鏡中我的舉止。時至如今,我已弄不清我是否真正以自己的意誌擦拭嘴角了。

我將“自由意誌”這四個字眼輸入腦海,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耳朵。鏡中的我也做同一動作,看來他也同樣把“自由意誌”一詞輸入腦海。

我無可奈何地從鏡前離開,他也同樣從鏡前離開。

第12天下了第3場雪。睜眼醒來,雪已經下了。一場靜得出奇的雪,不硬,也沒有粘糊糊的濕氣。它慢慢從空中翩然降下,不等積存便化掉了,如合目一般無聲無息。

我從儲藏室抽出舊吉他,好容易調了弦,彈了支老曲。邊聽貝尼·哥德曼的《特彆航空信》邊練習,不覺到了中午。我厚厚切開自己烤的變硬了的麵包,夾上火%e8%85%bf,喝著啤酒吃了。

大約練了30分鐘吉他,羊男來了。雪仍在靜靜地下。

“打擾的話,出去再來。”羊男開著房門道。

“哪裡,進來嘛。正無聊著呢。”我把吉他放在地板上說。

和上次一樣,羊男%e8%84%b1下鞋在門外把鞋上的泥磕掉才進來。雪天裡,那身厚厚的羊皮衣裳同他的身體正相%e5%90%bb合。他在我對麵沙發坐下,兩手置於扶手,窸窸窣窣挪動幾下`身子。

“雪還剩不下?”我問。

“還剩不下。”羊男回答,“有剩得下的雪和剩不下的雪,這是剩不下的雪。”

“唔。”

“剩得下的雪要等到下星期。”

“不喝點啤酒什麼的?”

“謝謝。可以的話,最好是白蘭地。”

我去廚房為他準備自蘭地為自己準備啤酒,連同奶酪三明治拿進客廳。

“彈吉他了?”羊男欽佩他說,“音樂我也喜歡,樂器倒是一件也擺弄不來。”

“我也不會,快10年沒彈了。”

“沒關係,再彈一段可好?”

為了不損壞羊男的情緒,我大致彈了一遍《特彆航空信》,隨後隨意地彈起一支合唱團曲子,但不久弄不清小節的數目,隻好作罷。

“滿好的嘛!”羊男認真地誇獎道,“會彈樂器很好玩吧?”

“如果彈得好的話。不過必須耳朵靈才彈得好。耳朵靈,就不至於對自己彈的聲音沾沾自喜。”

“是那麼回事吧。”羊男說。

羊男把白蘭地倒進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我拉開啤酒罐易拉環,直接喝了起來。

“話沒能捎到。”

我默然點頭。

“就來告訴你這個的。”

我望著牆上的掛曆。到帶有紅色標記的最後期限隻有3天時間了。不過時至現在,已怎麼都無所謂了。

“情況變了。”我說,“我非常生氣。有生以來還從沒這麼生氣過。”

羊男手拿白蘭地酒杯默默不語。

我抄起吉他,將背板朝壁爐磚塊狠狠砸去,隨著巨大的不協調音背板四裂開來。羊男從沙發一躍而起,耳朵搖顫不止。▼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我也有生氣的權利!”我說——像是在對自己說,“我也有權利生氣!”

“什麼忙也幫不上,是很抱歉。但希望你能明白,我是喜歡你的。”

兩人不聲不響望了一會雪。雪很輕柔,宛如零零碎碎的雲絮從天上飄落下來。

我去廚房取另一罐啤酒。通過樓梯口時看見鏡子。另一個我同樣正去取啤酒。我們麵麵相覷,喟然歎息。我們住在不同世界裡想著相同的問題,一如《鴨肉湯》裡邊的格爾查·馬科思和哈波·馬科思。

鏡子裡還有我後麵的——或者說他對麵的——客廳。我後麵的客廳同他對麵的客廳是同一客廳。沙發地毯掛鐘繪畫書架等全都一模一樣。客廳儘管不那麼富有情調而感覺並不壞。但有什麼有所不同,或者說我覺得有什麼有所不同。

我從電冰箱取出綠罐的“勞恩布勞”啤酒,拿著折回客廳時又看了一眼鏡中的客廳,爾後看真正的客廳。羊男依然坐在沙發上怔怔地看雪。

我確認鏡中的羊男。但羊男不在鏡子裡。空無一人的客廳隻擺著一套沙發。鏡中世界裡我一個人孑然獨立,隻聽脊背後吱扭作

“臉色不好。”羊男說。

我在沙發坐下,一聲不響拉開啤酒蓋喝了一口。

“肯定感冒了。對不習慣的人這裡的冬天是很冷的。空氣濕度又大。今天最好早點睡。”

“不,”我說,“今天不睡,在這裡等朋友,一直等。”

“知道他今天會來?”

“知道。”我說,“今天夜裡10點來。”

羊男沒做聲,隻管看著我。從麵罩露出的兩隻眼睛沒有絲毫表情。

“今晚收拾行李,明天開拔。碰到他就這樣轉告他——想必沒這個必要了。”

羊男像是表示答應似的點下頭:“你這一走可就寂寞了,不過也是沒辦法的事。對了,這奶酪三明治拿走可以麼?”

“可以”

羊男用紙巾包起三明治,揣進衣袋,戴上手套。

“但願見到。”臨走時羊男道。

“能見到。”我說。

羊男往草場東麵走去。不一會,雪幕把他整個包攏了,唯有沉默剩下。

我往羊男杯裡倒進2厘米白蘭地,一飲而儘。喉頭發熱,頃刻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