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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村上春樹 4247 字 3個月前

:“你說得非常坦誠,我們的調查結果也是如此,這點我表示欣賞。那麼,如果我勸說保險公司無條件支付作廢雜誌所需費用並且今後繼續履行合同,事情會怎麼樣呢?”

“往下不存在任何問題。無非帶著何以至此的樸素疑問重返單調的日常工作。”

“而且,另付報酬也未嘗不可。隻要我在名片背後寫上一句,你的公司即可拿到10年份額的事情做,並且不是散發傳單式的。”

“總之就是交易囉?”

“好意的交換。我向你的搭檔好意提供了PR刊物停止發行的情報。你若對此表示出好意,我也待你以好意——希望你能這樣理解。我的好意是伴隨著實惠的。你也總不至於同腦袋遲鈍的醉鬼永遠合作下去呢?”

“我們是朋友。”我說。

小石子落入無底深井般的沉默持續片刻。石子落抵井底需30秒。

“也罷,”對方說,“那是你的問題。我相當詳細地調查了你的經曆,還是滿有意思的。人這東西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現實性平庸的,一類是非現實性平庸的。你顯然屬於後者。這點你最好記住。你的命運也將是非現實性平庸的命運。”

“記住就是。”我說。

他點下頭。我把冰已融儘的葡萄汁喝去一半。

“那麼談具體的好了。”他說,“關於羊的。”

對方動了動身體,從信封取出一張大幅黑白照片,對著我放在茶幾上。房間中似乎多少擠進一點現實空氣。

“這是你們雜誌刊載的照片。”

沒用底片而隻是直接放大雜誌圖片便弄得如此清晰,實在令人吃驚。想必用的是特殊技術。

“據我了解,照片是你個人從哪裡弄到手,用在雜誌上的,不錯吧?”

“不錯。”

“據我們調查,照片是在此前6個月內由徹頭徹尾的外行人拍攝的。照相機是廉價的袖珍型。不是你拍的。你有一架單透鏡尼康,應該拍得更好。這5年你也沒去北海道,是吧?”

“是不是呢?”我說。

“唔。”對方沉默一會,仿佛在鑒定沉默的質量。“也罷,我們需要的是三個情報:你是在何處從何人手中取得這照片的,到底以何目的將這蹩腳照片用在雜誌上的?”

“無可奉告。”我乾脆得自己都有些吃驚,“新聞工作者有保守消息來源的權利。”

對方緊緊盯視我,用右手中指碰了碰嘴%e5%94%87。反複碰幾次後,手又放回膝頭。沉默又持續了一陣。但願哪裡有布穀鳥鳴叫。但當然沒有布穀鳥叫。布穀鳥傍晚不叫。

“你真是個怪人!”他說,“隻要我有意,足可以使你們公司關門大吉。那一來,你也就談不上是新聞工作者了。當然嘍,我是說假定你現在編造的無聊小冊子和無聊傳單也算是所謂新聞工作的話。”

我再次考慮布穀鳥。布穀鳥何以傍晚不叫呢?

“並且,有幾種辦法可以讓你這樣的人開口。”

“或許如此。”我說,“可是那需要時間,不到時間我不會開口。即使開口也不會全部道出。而你又不曉得多少算是全部,不對嗎?”

一切都是虛張聲勢,然而一發命中。隨之而來的不安穩的沉默,告訴我得分的是我。

“和你交談很有趣,”對方說,“你的非現實性有一種悲涼況味。算了算了,談彆的吧!”他從衣袋掏出放大鏡,放在茶幾上,“仔仔細細看一看這照片。”

我左手拿照片,右手拿放大鏡慢慢細看。幾隻羊頭朝這邊,幾隻羊朝另一個方向,幾隻羊兀自吃草。感覺上仿佛沒上來氣氛的同窗會的速成照片。我一隻隻數羊,看草的豐茂,看遠處的白樺,看更遠處的山巒,看天空懸浮的雲。無任何異常。我從照片和放大鏡上抬起眼睛注視對方。

“沒看出有什麼異常之處?”他問。

“沒看出。”我說。

對方倒也沒顯得怎麼失望。

“你在大學大概是學生物的吧?”他問,“對於羊知道多少呢?”

“等於一無所知。我學的幾乎全是專業性質的,派不上用場。”

“說說看,知道多少說多少。”

“偶蹄目,食草,群居性。大約明治初期傳入日本,用於產毛和食肉——也就這麼多。”

“是那樣的。”他說,“隻是要糾正一個小地方:羊傳入日本不是明治初期,是安政①年間。而在那之前,如你所說日本是不存在羊的。也有說法認為平安時期就已從中國傳入。即便實有其事,後來也在哪裡滅絕了。所以明治維新以前大多數日本人都不曾看過羊這種動物,也談不上了解。儘管它也在十二支裡邊,算是較有名氣的,但誰都不曉得羊到底是怎樣一種動物。不妨說,當時人們以為羊差不多和龍和莫同屬想象中的動物。事實也是如此,明治以前日本人畫的羊全都是莫名其妙的玩意兒,可以說,同H.6.威爾斯對於火星人的了解差不多一個程度。”

① 日本年號,1854~1860。

“即使今天,日本人對於羊的認識也是極其浮淺的。總之,從曆史上看,羊這一動物一次也沒有在生活層麵上同日本人有過關係。羊被國家從美國引進、飼養,並被棄之不理。這便是羊。戰後由於同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之間可以自由進口羊毛羊肉。因此日本養羊幾乎無利可圖。不覺得羊夠可憐的?說起來,這也就是日本現代本身。”

“當然,我並不想向你宣講日本現代的空虛性。我要說的隻是兩點:一點是日本直到幕府末期想必都不存在一隻羊;另一點是其後進口的羊逐隻受到政府的嚴格檢驗。知道這兩點的含義嗎?”

這是在問我。“是要一一把握日本存在的羊種吧?”我說。

“正是。補充一點,和賽馬會上用的馬同樣,羊的關鍵也在於配種。因此日本的羊幾乎都可以簡單上溯到幾代之前,即是被徹底管理的動物。雜交也可以一一把握。沒有走私。因為不存在特意走私羊的好事者。就羊種來說,有食用羊、西班牙美利奴羊、科沃特羊、中國羊、休羅普沙羊、科利德爾羊、切維奧特羊、羅馬諾夫斯基羊、奧斯特夫裡加羊、博達列斯塔羊、羅幕尼馬蘇羊、林肯羊、道塞特荷羊、薩沃克羊,大體這個程度。所以,”對方說,“希望你再好好看一遍。”

我再次把照片和放大鏡拿在手裡。

我把放大鏡對準前排右數第3隻羊,又看兩邊的羊,然後重新看右數第3隻羊。

“這回看出什麼了?”他問。

“種類不同。”我說。

“這就是了。除去右數第3隻羊,其餘都是普通的薩沃克種。隻此一隻不同。比薩沃克短粗壯實得多,毛色也不一樣,臉也不黑。怎麼說呢,給人的感覺要遠為強健有力。這照片我給幾個綿羊專家看過。他們得出的結論是:日本不存在這樣的羊,甚至世界上也不存在。所以,你現在是在看不可能存在的羊。”

我拿放大鏡重新觀察右數第3隻羊。細看之下,原來背部正中間那裡有汙痕,顏色很淺,猶如滴落的咖啡點。由於十分模糊不清,看上去既像膠片的傷痕,又仿佛眼睛的錯覺。說不定真的是誰把咖啡灑在羊背上。

“背部好像有淺色汙痕。”⑥本⑥作⑥品⑥由⑥思⑥兔⑥網⑥提⑥供⑥線⑥上⑥閱⑥讀⑥

“不是汙痕,”對方說,“是星狀斑紋。和這個比較一下。”

他從信封取出一張複印件直接遞到我手上。上麵畫的是羊。似乎用深色鉛筆畫的,空白處有黑色指痕。總體上很稚拙,但有一種頗能打動人的東西。細小部位畫得異常認真。我交替看著照片上的羊和畫上的羊。顯然是同一隻羊。畫上的羊背有星狀斑紋,同照片上的羊的汙痕兩相呼應。

“再瞧這個!”說著,對方從褲袋裡掏出打火機遞給我。是法國特製的銀煙具,沉甸匈的,上麵刻有和我在車上見到的同樣的羊,背上清楚地帶有星狀斑紋。

我的頭開始隱隱作痛。

2.奇人怪事(2)

“剛才我對你談到平庸,”他說,“但並不是指責你的平庸。簡單說來,正因為世界本身是平庸的,所以你也才平庸。你不這麼認為?”

“不明白。”

“世界是平庸的,這點毫無疑問。如此說來,莫非世界一開始就是平庸的不成?不然。世界原本是混沌的,而混沌並非平庸。平庸始於人類生活和生產手段的分化。卡爾·馬克思通過對無產階級的界定而將平庸固定下來。唯其如此,斯大林主義才同馬克思主義一脈相承。對馬克思我是肯定的,因為他是記得原始混沌的少數天才之一。在同樣意義上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也持肯定態度。然而我不承認馬克思主義,那實在太平庸了。”

他喉嚨深處發出一個低音。

“我現在談得非常坦誠,算是我對你剛才坦誠的回報。往下我將對你懷有的所謂樸素疑問做出答複。不過,在我答複結束的時候,恐怕留給你的選擇餘地將是極其有限的了,這點希望給予諒解。簡言之,是你把賭注抬起來的。聽清楚了?”

“沒彆的辦法吧!”我說。

“現在,這座公館中有一個老人奄奄一息。”對方說道,“原因很清楚:腦袋裡有個極大的血瘤,大得足以使腦袋變形。你對腦醫學知道多少?”

“基本一無所知。”

“簡單說來就是血炸彈。血流受阻,畸形隆起,就像吞進高爾夫球的蛇。一旦爆炸,腦的功能即終止。然而又不能做手術。因為稍一刺激就會爆炸。說得現實些,唯有等死而已。或許一周死去,也可能要一個月,無人知曉。”

對方噘起嘴%e5%94%87徐徐吐氣。

“死並沒有什麼奇怪,畢竟年邁之人,病名也已清楚。奇怪的是他為什麼會活到現在。”他繼續道,“大約42年前的事了。最初發現這個血瘤的是為A級戰犯檢查健康狀況的一個美國軍醫,時間是1946年秋,東京審判即將開始之前。發現血瘤的醫生目睹調X光照片深受震動。為什麼呢?因為腦袋裡帶有如此之大的血瘤的人居然活著且活著比正常人還精力充沛——這一現象已遠遠超除醫學常識。於是他被從巢鴨轉入當時作為軍隊醫院接收的聖路加醫院,接受詳細檢查。”

“檢查持續了1年,最後什麼也沒搞清——除了什麼時候死都無足為奇和活著本身便不可思議這兩點之外。那以後他也沒有任何不適,繼續活得神氣活現,頭腦運轉也完全正常。原因不得而知。盲點!理應死去之人卻活著到處行走。

“不過,幾個小症狀是搞清了:每隔40天發生一次劇烈的頭痛,一次痛三四天。據本人說,頭痛始於1936年,估計是血瘤發生期間。由於實在痛不可耐,痛時曾服用止痛藥,坦率他說就是大麻。大麻的確可以緩解痛苦,卻又帶來奇妙的幻覺。那是高度濃縮了的幻覺。具體情形隻有本人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