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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村上春樹 4331 字 3個月前

琴蓋站起身,撤回哪裡休息去了。我多少有些羨慕她。

“什麼時候和他成朋友的?”她問。

“11年了。你呢?”

“兩個月零十天。”她當即回答,“從第一次見到他到他消失。兩個月零十天。有日記,沒錯。”

橙汁端來。我喝空的咖啡杯被拿去。

“那個人消失之後,我等了3個月。12月、1月、2月。最冷的日子。那年冬天是很冷吧?”

“記不得了。”我說。從她嘴裡聽來,5年前冬天的寒冷就像昨天的氣溫似的。

“你可那麼等過女孩?”

“沒有。”我說。

“集中在一定時間裡等待,往下可以怎麼都無所謂的。5年也罷,10年也罷,1個月也罷,一回事。”

我點頭。

橙汁她喝去一半。

“第一次結婚也是那樣。總是由我等,等得不耐煩了,就怎麼都無所謂了。21結婚,22離婚,之後來到這個城市。”

“和我妻子一樣。”

“一樣什麼?”

“21結婚,22離婚。”

她看一會我的臉,隨後用長柄匙一圈圈攪拌橙汁。我覺得自己好像說了多餘的話。

“年輕時結婚又離婚,是相當不好受的。”她說,“簡單說來,人將變得追求非常平淡而又非常現實性的東西。不過,非現實性東西持續不了多久——是這樣吧?”

“或許。”

“離婚以後到見到他之前,我在這座城市孤身一人過著可以說是非現實性的生活。幾乎沒有熟人,也不怎麼想外出遊玩,沒有情人,早上起來去公司畫圖,回來路上去自選商場采購,一個人在家吃飯。短波廣播一直開著不關,看書,寫日記,在浴室洗長筒襪。公寓樓在海邊上,終日有海濤聲傳來。冷颼颼的日子。”

她把剩下的橙汁喝下去。

“這話好像夠無聊的吧?”

我默默搖頭。

時過6點,咖啡廳進入%e9%b8%a1尾酒時間,廳頂照明暗了下來。街上燈盞開始閃亮。起重機頂端也亮起紅燈。淡淡的暮色中,細針般的雨繼續下著。

“不喝點酒什麼的?”我問。

“伏特加對葡萄柚汁叫什麼來著?”

“Salty dog。①”

① 字麵意思為“鹹味狗”。

我叫來男侍者,點了salty dog和冰鎮Cutty Sark①。

①一種蘇格蘭威士忌。

“說到哪裡了?”

“冷颼颼的日子。”

“不過說真的,也並非那麼冷颼颼的。”她說,“隻是海濤聲多少給人那樣的感覺。公寓管理人說住進來很快就習慣,並不是那樣的。”

“海已經沒有了。”

她溫和地微微一笑,眼角皺紋略略動了動。“是啊,如你所說的,海已經沒有了。可至今仍時不時覺得有海濤聲傳來,肯定長期貼在耳朵響的緣故。”

“而且鼠出現在那裡對吧?”

“不錯。但我不那麼叫他。”

“怎麼叫?”

“叫他名字。不是誰都這樣叫的麼?”

經她一說,也的確如此。鼠即使作為綽號也太孩子氣了。“那是的。”

飲料端來。她喝口Salty dog,用紙餐巾擦去嘴%e5%94%87上沾的鹽,紙餐巾帶了點口紅下來。她用兩隻手指靈巧地把紙餐巾疊好。

“他這人,怎麼說呢……帶有十足的非現實味兒。我說的你明白吧?”

“我想明白。”

“我覺得我需要他的非現實性來摧毀自己的非現實性,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所以才喜歡上。也可能喜歡上後才產生那樣的感覺。反正一碼事。”

女孩從休息室返回,開始彈電影音樂。聽起來仿佛為錯誤鏡頭配的錯誤BGM①。

①background music之略,背景音樂。

“我時常想,從結果上看大概是我利用了他。而他說不定一開始就覺察到了這點。你說呢?”

“說不清楚,”我說,“那是你和他之間的問題。”

她再沒說什麼。

沉默了20秒後,我發覺她的話已經完了。我喝下最後一口威士忌,從衣袋取出鼠的信,放在桌麵正中。兩封信就這樣在桌上放了好一會。

“必須在這裡看麼?”

“拿回家去看吧。不願看就請扔掉。”

她點頭把信收進挎包,金屬卡“哢”一聲發出愜意的聲響。我點燃第二支煙,要了第二杯威士忌。第二杯威士忌我最喜歡。第一杯威士忌心情舒緩下來,第二杯腦袋變得正常,第三杯開始就索然無味了,無非往胃裡傾注而已。

“為這點事專門從東京跑來?”

“基本是的。”

“夠熱心的。”

“我倒沒那麼想過。慣性。要是處境對調,我想他也同樣這樣做的。”

“請他做過?”

我搖搖頭。“不過長時間裡我們總是給對方添非現實性麻煩的。至於是不是從現實角度處理,那又是另一個問題。”

“恐怕沒人那樣去想。”

“或許。”

她莞爾一笑,起身拿起傳票,“這裡的賬我來付,何況遲到40分鐘。”

“如果那樣合適,我就不客氣了。”我說,“另外問個問題好嗎?”

“好啊,請。”

“電話中你說猜得出我的外貌,是吧?”

“我指的是根據氣氛。”

“一下子就猜到了?”

“一下子。”她說。◎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雨仍以同一程度不停地下著。從賓館窗口可以看到旁邊大樓的霓虹燈。無數雨線在彩色的人工光照中朝地麵飛奔。站在窗旁俯視,雨線似乎隻朝地麵一個部位下瀉。

我躺在床上吸罷第二支煙,往服務台打電話預約了翌朝火車票。在這座城市我再沒有可做的事情了。

隻有雨一直下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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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尋羊冒險記Ⅱ

1.奇人怪事(1)

一身黑西服的秘書在椅子坐定,一聲不響地看著我。那視線既不是在左右審視,又不是在上下掃描,也並非尖銳得足以穿透身體,溫度不冷也不熱,甚至冷熱之間也不是——視線中不含有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種感情。僅僅是在看我而已。是否看我身後的牆壁亦未可知。但牆壁的前麵有我,歸根結底是在看我。

他把茶幾上的銀煙盒拿在手上,打開盒蓋,捏出一支沒帶過濾嘴的煙,指甲往一頭彈了幾彈齊,用打火機點燃,朝斜對麵吐了口煙,之後把打火機放回桌麵架起二郎%e8%85%bf。這時間裡視線絲毫沒有移動。

此人與我的同伴講述的一模一樣。衣著整齊得過分,臉龐端莊得過分,手指修長得過分。假如沒有切成銳角的眼瞼和玻璃工藝品般冷冰冰的瞳仁,保準給人看成同性戀者。但由於眼睛的關係,此君連同性戀者都不像,什麼都不像,不同任何人相似,不容人產生任何聯想。

細看之下,瞳仁呈不可思議的顏色。黑中帶有茶色,又約略摻進些許藍,且左右摻的程度不一樣,簡直就像左右各想其事,手指在膝頭不住地動。我產生一種強烈的錯覺,以為那十指馬上就要離開他的手朝我這邊走來。莫名其妙的手指。那莫名其妙的手指慢慢伸向茶幾,碾死大約減少了分之一的煙。冰塊在玻璃杯裡融化了,透明的水混入葡萄汁,混得很不均勻。

房間籠罩在無可言喻的沉默中。走進大房間時常遭遇類似的沉默。較之房間的大,沉默更來自其中人數的少。然而占據這個房間的沉默,其質則又有所不同——它是那樣地滯重,有一種強加於人的味道。記得過去我曾在哪裡體驗過這樣的沉默,而具體想起卻花了一點時間。我像翻動舊影集似的捋著記憶,想了起來:原來那是籠罩垂危病人的沉默,裡邊蘊含無可回避的死的預感。空氣總好像彌漫著灰塵,帶有彆樣的意味。

“都要死,”他依然凝視我靜靜說道,一副像是完全把握了我心理活動的口氣,“誰都要死,早早晚晚。”

如此言畢,對方再次陷入令人窒息般的沉默。蟬鳴不止。它們拚命地磨擦身體,力圖喚回行將逝去的季節。

“對於你,我準備最大限度地坦誠相告。”他說。說法好像在直譯什麼公文,用詞和語法固然確切無誤,但語言缺乏活氣。“但坦誠相告同如實相告又是兩個問題。坦誠與如實的關係,好比船頭與船尾的關係。先顯露坦誠,後現出真相。其時間差同船大小成正比。龐大事物的真相是不易顯露的,有時甚至要等到我們生命終止之後才好歹露出。所以,即使我不向你出示真相,也並非我的責任和你的責任。”

我沒有辦法回答,遂默然不語。對方見我默然,繼續說道:

“特意請你來,是為了把船開向前去,我和你開。雙方坦誠交談,一步步接近真相。”他就此打住,清下嗓子,瞥一眼自己沙發扶手上的手。“但這麼說未免過於抽象,所以從現實問題開始好了——就是你製作的PR刊物問題。此事已經聽說了吧?”

“聽說了。”

對方點點頭,停頓片刻,之後繼續下文:“對此我想你恐怕也很意外。自己辛苦製作的東西被棄若敝屣,任何人心裡都不會好受。而那若是一種生活手段,就更加如此。現實損失也很大嘛,是吧?”

“是的。”我說。

“我想就現實損失這點聽一下你的說明。”

“我們這種工作,現實損失無可避免。做好的東西僅僅因廣告商一時心血來潮,而被退回的時候也是有的。而那對我們這樣的小公司來說是生死攸關的大事。所以為了避免損失,我們百分之百順從廣告商的意向。說得極端一點,雜誌的每一行都是同委托人一起敲定的。我們便是這樣力求避開風險。工作是沒多大意思,可我們缺乏財力,而且單槍匹馬。”

“大家也都是從那種地方爬上來的。”對方安慰我說,“啊,這個暫且不說了。你的意思是否可以解釋為你的公司由於我掐死你的雜誌而在財務上蒙受了相當大的損失?”

“正是。已經印刷製本了,紙費和印刷費必須在一個月內支付,還有外約稿的稿費。金額雖然不過500萬左右,但不巧的是我們是打算用來償還貸款的——1年前我們咬牙進行了設備投資。”

“知道的。”他說。

“另外還有同廣告商的日後合同問題,我們處於弱者地位,廣告商又不願意同惹過麻煩的代理店打交道。我們同生命保險公司簽定了發行PR刊物一年的合同,倘若此次糾紛致使合同作廢,我們公司實質上將整個覆滅。雖說公司小,又沒什麼門路,但信譽不錯,是靠口碑發展起來的。一旦信譽受挫,隻有坐以待斃。”

我說完對方也一聲不響地看我的臉。稍後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