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1 / 1)

尋羊冒險記 村上春樹 4339 字 3個月前

他們大多從大學退學了。一人自殺,一人下落不明。

“這一年乾什麼了?”她問我。

“一言難儘。”我說。

“聰明點了?”

“一點點”

那天晚上,我和她困了,是第一次。

她的身世,我不太詳細。好像有人告訴過我,也好像在床上從她口中聽說過。大概是說高中一年級(高中!)的夏天同父%e4%ba%b2大吵一架跑出家門。至於到底住在哪裡,靠什麼維持生活,就無人知曉了。

她一整天都坐在搖滾樂咖啡館椅子上左一杯右一杯喝咖啡,左一支右一支吸煙,邊翻動書頁邊等有人代付咖啡錢和煙錢(對當時的我們來說還是一個數目的),之後基本同對方困覺。

這便是我就她所知道的全部。

那年秋天至翌年春,她每星期二晚上來一次我在三鷹市郊的宿舍。她吃我做的簡單的晚飯,把煙灰缸裝滿,一邊用大音量聽FEN①的搖滾樂節目一邊姓交。星期三早晨醒來去雜木林散步,一起散步到ICU②校園,順便去食堂吃午餐。下午在休息室喝稀釋的咖啡,天氣好的時候躺在草坪上看天。

①Far East Network之略,美軍遠東廣播電台,總部在洛杉礬。

②International Christian University之略,國際基督教大學。

她稱之為星期三的郊遊。

“每次來這裡,都覺得真像來郊遊似的。”

“真像來郊遊?”

“嗯。草坪一望無邊,人們喜氣洋洋……”

她坐在草坪上,浪費了好幾根火柴才把煙點燃。

“太陽升起落下,人們趕來離去,時間像空氣一樣流淌,豈不有點像郊遊似的?”

那時,我21歲,再過幾周就22了。眼下沒希望從大學畢業,卻又沒有像樣的理由離開大學不念。在這一切都莫名其妙地攪和在一起的絕望之中,幾個月時間我都一步也未能踏出。

我覺得整個世界在運轉不休,唯獨我滯留同一場所不動。1970年秋,目力所及,似乎無一不淒淒切切,無一不慘慘淡淡。就連太陽光和青草味兒以至低低的雨聲都令我焦躁不安。

好幾次夢見夜行列車,千篇一律。車上充滿煙味兒廁所味兒問乎乎的人群味兒,擠得幾乎無立足之地,座席沾有過去的嘔吐物。我忍無可忍,離開座位,在一個車站下來。而那裡一片荒涼,一戶人家的燈火也見不到,站務員也沒有,沒有時鐘沒有時刻表,什麼也沒有——便是這樣的夢。

那段時間裡,有幾次我好像對她很粗暴。如何粗暴如今是想不起來了。是否自己對自己粗暴亦未可知。但不管怎樣,看上去她絲毫沒有介意,或者不如說(說得極端一點)是在引以為樂,為什麼我不知道。說到底,她在我身上尋求的恐怕並非溫情。如此一想,現在也覺得不可思議,一時悲從中來,仿佛手突然觸到空中飄浮的肉眼看不見的厚壁。

1970年11月25日那個奇特的午後我至今仍記得真真切切。一場大雨打落的銀杏樹葉染黃了——黃得如乾涸的河——雜木林間一條小徑。我和她雙手插進大衣袋,在這條小徑來回踱步。除了兩個腳踏落葉的鞋聲和鳥尖銳的叫聲彆無任何聲響。

“你到底苦惱什麼呢?”她忽然問我。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說。

稍往前走了一段後,她在路旁坐下吸煙,我也挨她坐下。

“總做壞夢?”

“總做壞夢。大多夢見自動售票機找不出零錢。”

她笑笑,手放在我膝頭,又縮回去。

“肯定不大想講,是吧?”

“肯定講不好。”

她把吸了一半的煙扔在地上,用運動鞋小心碾滅。“真想講的事是講不好的,不是麼?”

“不明白啊。”

地麵“撲棱棱”飛起兩隻鳥兒,仿佛被吸進去似的消失在沒有一絲雲絮的天空。我們默然望著鳥兒消失的方向。良久,她開始用小小的枯枝在地麵畫出幾個莫名其妙的圖形。

“和你一起睡,我時常悲傷得不行。”

“覺得很抱歉。”我說。

“不怪你的。也不是因為你抱我的時候想彆的女孩。那怎麼都無所謂。我,”她突然閉住嘴,在地麵緩緩拉出三條平行線,“不明白。”

“也不是想把心封閉起來,”停了一會我說,“隻是自己也把握不住發生了什麼。我本想儘可能公平地把握各種事情,不願意過分誇大或過分講究現實。但那需要時間。”

“多長時間?”

我搖下頭,“說不準,或許1年,也可能花上10年。”

她把小樹枝扔在地上,起身拍打大衣上沾的枯草。“曖,你不認為10年就像永遠永遠?”

“是啊。”我說。

我們穿過樹林,走到ICU校園,一如往日坐在休息室咬熱狗。下午兩點,休息室電視上翻來覆去推出三島由紀夫來。音量調節器出了毛病,聲音幾乎聽不清。反正都跟我們無關。我們吃罷熱狗,又各喝一杯咖啡。一個學生騎在椅背上擰了一會音量調節鈕,之後作罷,跳下椅子不知去了哪裡。

“想要你。”

我說。

“可以呀。”

她微微一笑。

我們仍把雙手插進大衣袋,慢慢走回宿舍。

驀地醒來時,她正在吞聲哭泣。細窄的肩頭在毛巾被下急促地顫唞。我點燃取暖爐,覷了眼鐘:淩晨2時。夜空中央浮著一輪白亮亮的月兒。

等她停止啜泣,我燒水泡了袋裝紅茶,兩人喝著。沒有砂糖沒有檸檬沒有牛奶,僅僅是熱茶。之後點兩支煙,一支給她。她吸一大口噴出,連續三回,隨即咳嗽了一大陣子。

“我說,你可打算過殺死我?”她問。

“殺死你?”

“嗯。”

“乾嗎問這個?”

她叼著煙用指尖擦了下眼瞼。

“隻是想問問。”

“沒有。”

“真的?”

“真的。”我說,“為什麼非殺死你不可呢?”

“是啊,”她不耐煩似的點下頭,“隻是一下子覺得,給誰殺掉也並不壞。”

“我不是殺人那類人。”

“是嗎?”

“大概。”

她笑笑,把煙戳進煙灰缸,喝了口杯裡剩的紅茶,又點燃一支煙。

“活到25,”她說,“然後死掉。”

1978年7月她死了,26歲。

村上春樹-->尋羊冒險記-->第二章 1978年7月

第二章 1978年7月

1.關於16步

確認電梯關門那“咻”的一聲壓縮機聲在背後響過之後,我緩緩合上眼睛。我將意識的斷片歸攏在一起,沿走廊朝門那邊走了16步。閉眼16步,不多也不少。威士忌把腦袋搞得昏昏沉沉,猶如磨損了的發條。口中滿是香煙的焦油味兒。

儘管如此——即使醉得再厲害——我也能閉著眼睛像用格尺拉線一樣徑直行走16步。這是長年堅持這種無謂的自我訓練的結果。每次喝醉我都直挺挺伸直脊背,揚起臉,把早晨的空氣和水泥走廊的氣味大口吸入肺中,爾後閉目合眼,在威士忌迷霧中直行16步。

在這16步天地裡,我已被授予“最有禮貌的醉酒者”稱號。其實十分簡單,隻消把醉酒這一事實作為事實接受下來即可。@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沒有“可是”沒有“但是”沒有“隻是”沒有“不過是”什麼也沒有,醉了就是醉了。

這樣,我得以成為最有禮貌的醉酒者,成為起得最早的白頭翁鳥,成為最後通過鐵橋的有篷貨車。

5、6、7……

第8步站住睜開眼睛,做深呼吸。有點耳鳴,仿佛海風穿過生鏽的鐵絲網。如此說來,已有好久沒看到海了。

7月24日,上午6時30分。看海理想的季節,理想的時刻,沙灘尚未給任何人汙染。唯有海鳥的爪痕如被風吹落的針葉零星印在水邊。

海?

我重新起步。海忘掉好了,那玩意兒早已消失在往昔。

第16步立定睜眼一看,自己已照例準確站在球形門拉手跟前。從信箱取出兩天的報紙和兩封信,夾在腋下。然後從迷宮般的衣袋中摸出鑰匙,拿在手上把額頭貼在涼冰冰的鐵門。片刻,耳後似乎傳來“哢嗤”一聲響。身體如棉花吸滿酒精,隻有意識較為地道。

罷了罷了!

門打開三分之一,滑進身體,把門關上。門內寂靜無聲,過度的寂靜。

隨後,我發現腳下有一雙無帶無扣的紅色女鞋。鞋很眼熟,夾在滿是泥巴的網球鞋和廉價沙灘拖鞋之間,看上去好像過時的聖誕節禮物,上麵飄浮著細小塵埃般的沉默。

她趴在廚房餐桌上,額頭枕著兩隻胳膊,齊刷刷的黑發掩住側臉。頭發間閃出未遭日曬的白皙的脖頸。沒印象的印花連衣裙肩口隱約閃出%e8%83%b8罩細細的吊帶。

我除去上衣,解下黑領帶,摘下手表。這時間她一動沒動。她的背使我想起過去,想起見到她以前的事。

“喂!”我招呼一聲,但聽起來全然不像自己的語聲,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特意運來的。不出所料,沒有回音。

看情形她既像睡,又像哭,也好像死了。

我坐在桌對麵,指尖按住眼睛,鮮亮的陽光把桌麵分開。我在光之中,她在淡淡的陰影裡,陰影沒有顏色。桌上放一盆枯萎的天竺葵。窗外有人往路麵灑水。柏油路麵響起灑水聲,漾出灑水味兒。

“不喝咖啡什麼的?”

還是沒有回音。

確認沒有回音之後,我起身進廚房碾夠兩人喝的咖啡豆,打開晶體管收音機。碾罷豆粒,發現其實是想喝加冰紅茶。我總是事後接二連三想起許多事。

收音機一首接一首播放極為適合清晨的無害流行歌曲。聽這樣的歌,我覺得10年來世界好像一成未變。無非歌手和歌名不同罷了,我增加10歲罷了。

看壺水開好,我關掉煤氣。等30秒鐘,把水澆在咖啡末上。粉末足足吸進熱水,開始緩緩膨脹,這時溫暖的香氣開始在房間蕩漾,外麵好幾隻蟬叫了起來。

“昨晚來的?”我手拿水壺問道。

她的頭發在桌麵上略微上下搖了搖。

“一直等我?”

她沒回答。

水壺的蒸氣和強烈的日光使房間變得悶氣。我關上洗碗槽上麵的窗戶,打開空調器,把兩個咖啡杯擺在桌麵。

“喝呀!”我說。聲音一點點變回自己的語聲。

“喝點好。”

足足隔了30秒,她才以緩慢而均衡的動作從桌麵揚起臉,悵悵地盯視枯萎的盆栽。幾根細發緊貼在濕臉頰上,微微的濕氣如靈氣在她四周遊移。

“彆介意,”她說,“沒打算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