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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這個人,他是想忘也忘不掉的,但是黑狗的形象,他卻漸漸有些模糊了。這幾年來,黑狗好幾次出現在他夢裡,夢中的模樣還是很清晰的,可是一旦醒來,他就又看不清楚了。那已經不是一個具象化的人了,是融入他骨血的一個靈魂。

呂聯龍見葉榮秋開始走神,不由舉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咋了?”

葉榮秋醒過神來,清了清嗓子,近乎虔誠地開口:“他的名字叫鐘無霾,不過他可能不用這個名字,小名叫黑狗,或者阿黑。他個子那麼高……”葉榮秋站起來把手舉過頭頂比劃了一下,“手臂那麼長。”是能緊緊把自己摟在懷裡的長度。“年紀比我小三歲,跟我一樣是重慶口音,鼻子很高,眼睛細細長長的,很有神,很英俊,四年前皮膚比較黑,現在……可能更黑了吧。剛接觸的人會覺得他身上戾氣重,其實他人很好。他背上有兩道傷口,正好是個大叉的形狀,一道是讓日軍空襲時的彈片劃的,比較淺,應該已經愈合了,還有一道很深,是鬼子的刺刀砍得,愈合不了,從左邊肩胛骨一直到右邊腰側。”

呂聯龍皺著眉頭認真聽著,頻頻點頭:“好,我記下了,他是什麼人?加入咱們共產黨了嗎?”

葉榮秋咬了咬嘴%e5%94%87:“我不知道。”

四年多前,在瑞昌,黑狗將他推下長河,從那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黑狗。關於黑狗的下落,這幾年來他已經把所有的可能都想過了。最有可能的一點,就是黑狗在四年多前就已經死了。葉榮秋曾經打聽過顧修戈那支隊伍的下落,得到的消息是他們在伏擊的當天就全軍覆沒,第二天日軍就重新占領了瑞昌。是的,全軍覆沒,顧修戈,劉文,郭武……無數葉榮秋再熟悉不過的人,曾經並肩作戰過的弟兄,就在那一戰中死去了。當時在山崖上的那個情形,後麵有那麼多日軍在追擊,他們沒有援軍,黑狗手裡的槍也不剩幾發子彈,怎麼可能贏得了那些日寇?換做是誰來想,都會以為黑狗已經死了。

但是這種可能,葉榮秋根本不願意去想。他能夠在鄂南生存下去,加入共軍,開辦兵工廠,成為政委……他能夠一個人抗下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唯一的信念:必須要找到黑狗!假若接受了黑狗已經死亡的可能,那一天葉榮秋就不會從長河中爬上岸。

黑狗要活下來,還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加入了日本兵團。葉榮秋知道黑狗會說日語,當初在安慶的碼頭上,是因為黑狗用日語跟偷襲的日本兵交談才救下了他們兩人的性命。雖然這種可能性很小,但也許黑狗為了活命故技重施謊稱自己是日本僑民也未可知。

比起那個,更可能的還是黑狗也跳進了長河中。所以當葉榮秋活下來之後,他就會整天蹲在河邊等著,看會不會從上遊漂下來一個眼熟的人。他曾經一動不動地蹲守了三整天,直到暈過去也沒能等到黑狗。後來明知道已經不可能等到什麼了,他卻還是養成了蹲在河邊發呆的習慣。

假如黑狗活了下來,他現在會在哪裡,葉榮秋還真的說不上來。也許被國軍整編進了新的隊伍,也許跟他一樣加入了共軍,也許%e8%84%b1下戎裝成了一個普通老百姓……而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留在他們曾經走失的地方,日複一日地等下去。

呂聯龍皺眉:“不知道?那可難辦了啊。你說四年前,他是你在國軍裡的兄弟?那他現在還在國軍?還在湖北?要找人的話,至少得有個範圍吧。”

葉榮秋苦笑。他要是知道範圍,何至於快五年了都沒能找到人呢。

呂聯龍看葉榮秋的表情,也能猜到幾分,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行,我知道了,你的事我一定上心。”戰亂年代,發生在葉榮秋身上的這種事情他已經見怪不怪了。很多軍人已經在戰火中徹底失去了自己的%e4%ba%b2人,同袍兄弟是他們唯一的依靠和牽掛。可在戰場上,什麼事情都是說不定的,隊伍被打散整編,有些人就跟自己的昔日同袍失去了聯絡。可他們的心依舊掛在同袍身上,每次見到友軍都要打探他們有沒有見過自己的兄弟?兄弟是否還活著?如今過得還好嗎?

呂聯龍舉起杯子:“來,我再敬你一杯酒,喝完了早點休息,明天幫我們把戰防炮修好!”

葉榮秋笑了笑,跟他碰杯,一飲而儘。

第二天一大早,葉榮秋就帶著工具上工了。呂聯龍的這門戰防炮,內部彈道的一個零件已經老舊損壞,幸好呂聯龍發現的及時,一察覺戰防炮出了問題就立刻把它擱置了找葉榮秋來修理,不然如果硬著頭皮用下去,很可能會發生大炮炸膛的慘劇。

葉榮秋找了幾個幫手來把戰防炮給拆了,取下損壞的零件。就在這時候,呂聯龍身後帶著一個腰板筆挺的軍人走了過來。葉榮秋抬頭,掃了眼跟在呂聯龍身後的軍人,隻覺得那人十分眼熟,再看了眼那人的軍銜,是個中尉連長。他還沒反應過來呢,那人就一個箭步越過呂聯龍上前,激動地撲過來抓住了葉榮秋的手,語氣充滿驚喜:“茂實?竟然真的是你?!”

葉榮秋一愣。茂實……這是他的表字,已經很久沒有人這麼稱呼他了,這稱呼都有些耳生了。他再盯著來人仔細打量了幾眼,臉上也漸漸露出了驚喜的表情:“啊!馮兄!”

葉榮秋怎麼也沒想到,他在這裡居然會遇到重慶時期的故人——馮甄!

當初馮甄因為他還曾經被黃三爺抓去羞辱過一番,好在黑狗把他救了出來,他就去參軍了。頭兩個月葉榮秋還惦記過在軍隊裡的馮甄,不知道他過的好不好,後來他自己也淪落到了軍中,過的是顧頭不顧腚的鬼日子,漸漸就把馮甄給忘諸腦後了。

馮甄喜不自勝,用力地摟住葉榮秋:“太好了,太好了!我聽營長說獨立五團的政委名字叫葉榮秋,我還以為是重名呢,又聽說是重慶的,我就過來看看,沒想到真的是你!”

呂聯龍連忙湊上來邀功:“哈,你們兩個居然真的認識!我一聽說小葉你是重慶人,就想到了我們部隊裡的馮連長也是重慶的,跟你年紀也差不多,沒準還是老相識呢!真是巧了,看來我沒讓你們倆白跑這一趟啊!”

馮甄%e4%ba%b2密地摟著葉榮秋:“營長,我跟他可是老同學了!”

“唉喲!真的嗎?那簡直是再巧也沒有了!不行不行,就衝著這個,小葉你修好了戰防炮還得在咱們部隊多住兩天,跟老同學敘敘舊。”

馮甄微笑著看向葉榮秋。能在緊張的抗日前線遇到自己的故人,簡直是再好的事也沒有了:“天呐,我簡直像在做夢一樣!茂實,你居然還會修大炮了!你是我認識的茂實嗎?你快擰我一把!”

葉榮秋也忍不住笑了。他把目光投向馮甄,這張熟悉的臉又讓他想起來很多在重慶時的一些人,一些事。他張開嘴,說出的第一句話是:“馮兄,這些年,你有沒有見過黑狗?”

第九十一章

馮甄一聽這話就愣住了。黑狗是誰,馮甄當然還記得,當初如果不是黑狗,還真不知道黃三爺會把他怎麼樣呢,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這麼順利好手好腳地加入到抗日隊伍中。不過葉榮秋開口就問他這個,他還真有些反應不過來。

葉榮秋以為他是不記得黑狗了。畢竟馮甄跟黑狗的關係並不深,統共也就見了兩三麵,他要把人忘了也是情有可原的。於是他忙道:“黃三爺你還記得麼?黑狗以前是黃三的手下,你見過他的,有一次在茶館裡……”

馮甄抬手打斷了他:“我記得記得,這家夥留給我的印象可深了。怎麼了,我離開重慶以後就沒見過他啊。你找他乾什麼?”

“啊……”葉榮秋聽他沒見過黑狗,悵然地歎了口氣,也沒回答馮甄的問題。

馮甄跟他老友相逢,簡直有無數話想說,沒想到葉榮秋開口就跟他打斷黑狗的下落,一聽他沒消息之後居然就蔫了,好像對他這個老友一點興趣都沒有。馮甄不由吃醋了,開起了重慶腔:“咋了嘛你,這啥子表情嘛,你同我就麼的話要講?”

葉榮秋強打精神笑了笑:“沒有,我有好多話要同你講,今天晚上我去你那裡。”

呂聯龍連忙道:“我還有事,我就先走了,馮連長,你沒啥事就在這陪著你老同學吧。”

馮甄連連點頭,開玩笑道:“好嘞,我偷個師,跟他學學怎麼修大炮。”①思①兔①網①文①檔①共①享①與①在①線①閱①讀①

呂聯龍走了,葉榮秋又開始修理戰防炮,馮甄在他身邊蹲下,給他遞工具,跟他聊天。

“把鉗子遞給我。”葉榮秋說。

馮甄忙找出鉗子遞給他,看他嫻熟地把幾個部件組裝起來,驚訝得合不攏嘴:“你還真會修大炮!我早就聽說過獨立五團有你這麼個人才了,一開始還以為你重名,你大學裡麵明明是學管理的,怎麼會修武器?你這幾年到底都經曆了什麼啊?話說回來,你怎麼會參軍的,我真是好奇死了!”

葉榮秋一邊組裝零件,一邊笑道:“說來話長啦。其實你參軍沒多久以後,我也離開重慶了,一開始也沒想過參軍,後來都是誤打誤撞的。”他報了個國軍隊伍的番號,“聽說過嗎?我以前的隊伍。”

馮甄想了會兒:“好像聽過。”

葉榮秋說:“我們打過瑞昌。”

馮甄突然驚呼了一聲:“啊,我想起來了!你們的團長,是不是叫顧修戈?”

葉榮秋點點頭。

馮甄拍手:“我聽說過你們這支隊伍!原來你是這個團的!了不起啊!你們曾經把瑞昌從日軍手裡奪回來過,還收編了一支偽軍是不是?咱們在鄂南的隊伍沒有人不知道你們的事跡的!”

顧修戈帶的雜牌軍團,其實連個正經的番號都沒有,他的番號還是他自己給編的。他帶著從前線上逃出來的殘兵敗將們,把駐守瑞昌的日軍打了個落花流水,還忽悠日偽軍跟他一起上戰場打鬼子,雖然那一戰徹底斷送了他們,可他的名聲卻傳了出去,國軍隊伍倒是沒幾個知道這支雜牌軍的,可是奮鬥在鄂南抗日前線的遊擊隊員們沒有不知道這幾個英雄的。

葉榮秋聽馮甄誇讚自己過去的隊伍,卻沒有覺得高興,反而有些悲哀。曾經他是那麼的恨顧修戈,可後來,那些他看不上的同袍兄弟們卻成了他日日夜夜思念的人。如今人已經沒有了,便是再為人稱頌,又有什麼用呢?

馮甄連連驚歎:“天呐,我真是太好奇你這些年到底都經曆過什麼了!”

“嗯……”葉榮秋說,“把那個螺絲遞給我。”

馮甄連忙照著他的指示把他需要的零件遞給他。

兩人一邊修戰防炮,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馮甄是一離開重慶就加入了共產革命隊伍,打了好幾年遊記,後來加入了新四軍,一步步升到了連長。葉榮秋告訴他自己一開始其實是被抓了壯丁參軍的。如果是以前,葉榮秋說起過去的這段事,必然是咬牙切齒的,因為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