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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起居注 禦井烹香 4202 字 3個月前

…我是儘量不說假話,可也沒有把我的真話全說出口。以後,你殺了我也好,再不來了也好……把我又關到南內去也好,我心裡總是安的,我算是對得起你的厚愛了……起碼,我自己心裡過得去點。”

“你——”皇帝說,他張開口,又閉上了,“我……”

他麵上神色變幻,像是自己也理不出一個頭緒,徐循覺得自己蠻可以閉嘴了,但她還是忍不住多說了一句,“韓昭容來找我的時候,她——”

“徐循,你少說兩句會死啊!”皇帝終是忍不住怒喝道,“你是要把我氣死才甘心?”

她把話給吞回去了:再多說,她怕皇帝會忍不住遷怒於韓昭容。雖然,她也的確是今日這亂象的導火索,但因為不想殉葬而死,終究是個很諷刺的結局,徐循自己的命無所謂,她卻不想因為自己,害了彆人的性命。

兩人相對而坐,誰也沒有說話,徐循眼角餘光瞥見趙嬤嬤,見她一臉木然地站著,仿佛連震驚都已忘記,她忽然間又覺得有點好笑,雖然極力壓抑,沒有笑出聲來,可眼底的那股子笑意,卻是再瞞不了人的。

起碼皇帝是看出來了,而且正因為他看出來了,才會更為生氣,雖然沒有動手,但皇帝卻是陰著臉嗬斥了一聲,“都滾出去!”

所有人頓時爭先恐後地往外退,昔日的規矩一點都不見,徐循也有點想跟著退出去,看看皇帝是什麼反應——不過,這黑色幽默的想法,也就是浮現瞬間而已,他真的已經很生氣了,她還是彆故意刺激的好。

在所有人都退出去以後,屋裡便陷入了絕對的寂靜,窗外傳來的女孩嬉笑聲,隻是更增了室內的沉默。皇帝深深吸了好幾口氣,多次欲言又止,似乎還在組織自己的語言,徐循也隻好耐心地等著。

她在想:這一回,是不是終於會徹底失寵呢?皇後該得意了,她總算是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也不枉挑撥這一場。

若是壯兒也被抱去給皇後養,她又失了寵,沒準皇後也就根本不會再把她放在眼裡,反而會對她和氣些,再拉攏拉攏她。畢竟無論如何,還有個位分放在這裡。當然,前提是皇帝沒有把她的貴妃封號奪去。

他現在說不定就很想這麼做,徐循想,她研究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揣測著他可能的想法:不過,上回把她貶去南內時,他也是看清楚她的態度了。他會知道,剝奪封號傷不了她的。如果想要報複的話,他還是要另尋辦法。

他會尋出什麼辦法來?把壯兒抱走?他乾得出來,不過她也不是很在乎,壯兒始終是皇次子,不在她身邊,說不定對他還會更好。把點點抱走?和壯兒一樣,如果不虐待點點,她也不大會受到傷害,而且他畢竟不是這樣的人,大哥是乾不出這種事的……

多好笑啊,徐循想,除了刺瞎、毒啞、賜死以外,她竟沒法幫大哥想出一個合適的辦法來對付自己。原來一個人在什麼都不在乎的時候,居然還真的能無堅不摧,雖然這種強大,給人帶來的感覺除了諷刺以外,竟彆無其他。

“你知不知道……”皇帝開口了,他說了幾句,就又停了下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對你多好?徐循?你知不知道我……我……”

“我知道啊,”徐循真心實意地說,她站起身給皇帝行了一禮,“我一直都知道……我也一直都感謝大哥,真的。”

“那你——”皇帝又瞪起眼睛了,“那你不願和我一起——一起——”

“若按你這樣說,”徐循指出皇帝的紕漏,她覺得很好笑——不是她善辯,而是這個該死的殉葬製度,漏洞就是這麼的多,隨便來個幼童都能挑出一堆矛盾。可惜,五十多年了,那麼多高高在上的讀書人,這麼多母儀天下的皇後妃嬪,居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一句話。

居然、真的、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一、句、話。

“天下夫妻若是情深愛濃的,丈夫一去,妻子都該殉葬了?或者說,如曹寶林等人,將來若萬一活在你後頭,因你對她們也不大好,沒什麼感情,她們就可以不必殉葬?”

皇帝又被堵得說不出話來了,他好像要發哮喘,%e8%83%b8膛起伏的程度,連徐循看了都有絲擔心。她心裡存在著強烈的歉疚,她覺得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刀在割皇帝的肉,可……

可她是不會回頭的。

徐循忽然又跳出來想,仿佛個局外人般,她想:到底是我不會為任何人回頭,還是他的分量,不足以讓我回頭?

“你怎麼能把我和他們等同!”皇帝終於爆出了一句,他仿佛終於找回了自信,連聲音都大了點,喝道,“徐循!你太放肆了!朕貴為天子,又怎是凡夫俗子可以相提並論的——”

徐循有一萬句話回他,就事論事的有,繞過問題的也有,甚至以情動人的都有。忽然間,她想到了在南內的那番對話——那時候,她畢竟也是走了捷徑,她沒有說出自己心裡最想說的話……她還是用一個巧妙的表達,回避了自己內心深處真正的不平。

是啊,那時候她對他戒心好重,她根本不願說真話,隻想用有限度的實話將他打發走。而現在他對她足夠好了,好到她覺得她必須說出真話,不然才算是對他不住……好諷刺。

“天子很了不起嗎?”她穩穩地說,“天子憑什麼就和匹夫不一樣,不能和匹夫相提並論?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死了以後,還不是一樣爛得連鮑魚都遮不住那股味兒?宋哲宗頭蓋骨做成藩僧碗,唐昭宗門生天子,石敬瑭兒皇帝……天子又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人罷了,生死之前,誰都一樣!人都有求活之心,你是天子又如何?你老和我說人心幽微,又怎麼會以為,這幽微的人心,會因為你是天子,就情願和你一道去死?你要迫人和你一起死,那是你的事,天下都是你的,你要迫幾個弱女子何等容易?但若覺得彆人不想死還值得責怪,那就太無恥了。”

“無恥?我無恥?”皇帝重複著她的說話,他的表情都說不上氣,隻是荒謬得好笑。“你們本來過的是什麼日子,到宮裡來過得又是什麼日子,我虧待你們了?我少你們吃了,少你們穿了?你好意思說無恥?徐循,你——”

徐循冷對皇帝,她淡淡道,“你若覺得你有道理,不妨問問你的大臣們,你待他們也不錯啊,還給發俸祿呢。內宮外廷,本為一體,你問問他們願意殉嗎?”

“生拉硬扯,這怎麼能一樣!”皇帝立刻駁斥,“你少拿這一套對我!我對你如何,我自己心裡清楚,我現在再問我、不對,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願不願意和我生死相伴!徐循,你再說一遍,你對不對得起我!”

“我對得起!”徐循也上了火氣,她怒道,“我哪裡對不起你?你對我好我知道,可我就不願陪你死,又怎麼樣?你不願意,現在就讓我去死好了,你讓我去我就去,可你要記住,我心裡永遠是不情願的!不管你對我再好,那又怎麼樣,就是你對我比現在還好一千倍,一萬倍,你死了我也還是要活下去!我不但要活下去,我還要活得好好的——”

啪地一聲響,徐循隻覺得臉上一陣劇痛,人都跌到地上去——皇帝這一掌,是用了真力,他慣常摔打身子的人,又豈是她一個女流之輩能消受得了的?一時間,竟是頭暈目眩,連爬都爬不起來,在地上掙紮了一會,方才靠坐了起來。

身前陰影一陣晃動,皇帝走到她跟前站著,他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麵上情緒數變,仿佛有一絲悔意,但很快又消散了去,留下的隻有一片莫測的空白。他在觀察她,觀察她有沒有後悔,有沒有懼怕……

徐循的臉頰是麻的,剛才那一下以後,現在還不是很痛,但也有點麻木,不是很聽話。她迫自己揚起嘴角,露出一個必然不會很好看的笑——雖然不好看,可也至少是笑,至少,現在她覺得很踏實,她說出來了,她不必再覺得心虛愧疚,總感覺好像自己在欺騙皇帝的喜歡,覺得自己始終對他沒說實話。

她坦然地直視他,沒有說話,用不著說話,她知道他會看出來的。她沒有後悔,她也不會後悔,她更不會更改她的想法,匹夫不能奪誌,和從前一樣,即使他權傾天下、富有四海,照舊也無法更改她的意誌,不論生死,她都永遠是自己的徐循。?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我……”皇帝深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語調已經非常平靜。“我對你非常失望,徐循,我對你……”

他搖了搖頭,忽然彎下腰來,半是強迫地將她拉了起來,放到椅上坐好,又掏出他袖裡的黃帕,為徐循拭了拭臉頰。

直到他動作,徐循才發覺自己的%e5%94%87角,居然溢出了血絲,被皇帝這一擦拭,刮裂的%e5%94%87角,還有一點疼。

她拿過皇帝手裡的帕子,輕輕地按住了傷處——還是自己最能拿捏力道,皇帝的動作還搞得她很疼。

皇帝看著她一會兒,忽然流露出一絲難過之意,他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而是直接撩簾子出了裡屋。

沒有過一會兒,趙嬤嬤帶了花兒就快步走了進來,見到徐循的臉,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氣。花兒當時就哭了,“娘娘!”

接下來發生的事,自然是順理成章了,一乾心腹又聚集到了一起,忙著給徐循翻找傷藥,敷著臉頰上的傷口——沒有一會兒,徐循的右臉就高高地腫了起來,仿佛像是個饅頭。估計之後幾天,掌痕也會慢慢地凸顯出來。若是沒有好傷藥,起碼要十天半個月才能好全。

“嬤嬤。”徐循還笑呢,她問在那調藥粉的趙嬤嬤,“嬤嬤。”

“乾什麼?”趙嬤嬤難得沒好氣,手裡藥杵子一摔,又去拉孫嬤嬤,“這個還是不行,你去找王瑾,讓他問東廠錦衣衛那要傷藥,他們那的藥才對症,更有效!”

孫嬤嬤根本都不知道來龍去脈,剛才還在後頭做事呢,這會兒也是又急又心疼的,亦不搭理徐循,點點頭就奔了出去。趙嬤嬤這才走回來問徐循,“娘娘有吩咐?”

“當時留下來……”徐循努力說,“現在後悔了嗎?”

若是後悔,還有機會出去的。

“現在還說這個乾什麼。”趙嬤嬤更沒好氣了,拿手輕輕地按壓著徐循的臉頰,確定腫塊的邊界。“當時都沒出去,現在還會出去嗎?”

徐循忍不住要笑,“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