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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起居注 禦井烹香 4203 字 3個月前

素昧平生的兩個低等內侍,也能博得她的憐惜,他們擺%e8%84%b1了寒冷,便能討得她的喜歡。徐循的性子在這世上可能不算少見,但在朝中宮裡簡直鳳毛麟角,若要再加個定義,在朝中、宮裡如此的高位之中,她是唯一如此簡單,又如此馴善的一個。

然而有時候……

皇帝也衝她笑了笑,拉著她坐到身邊,問道,“是了,權昭容去世的事,你聽說了吧?”

徐循自然聽說了此事,她點頭道,“紅顏薄命,好可惜——怎麼了麼?”

“我就是想起了她身邊那個韓女史,權昭容帶來的侍女,按例都是賞銀送回朝鮮的,但韓女史以秀女身份進宮,似乎不好這麼辦。”他帶著笑斟酌著詞句,“剛才和皇後商量的時候,皇後說,韓女史為了不做昭容,也求過她——”

在他密切的注視下,徐循容色最細微的變化,也沒逃過他的眼睛,隻是他卻不能像是了解皇後一樣,了解到在這神情背後的思想,這一刻就是那種時刻之一,這時候的徐循,複雜得他完全無法了解,他沒有一點點頭緒。

皇後、太後,她們瞞不過他,她們對他的感情他一清二楚,對他的想望他亦是了如指掌。但在徐循身上有太多的不確定,在這種時候,他甚至不能肯定她是否……是否足夠喜歡他。

“不過,她說她不想做昭容,是因為不想陪葬。”皇帝把話說完。

徐循臉上沒有絲毫詫異之色——正常,在剛才神色一動的時候,她一定是猜到了皇後的說法。這也從側麵證實了此事的真實性,徐循對皇後的敵意一直都是很清楚的,他一開口,她可能就猜到了皇後出的招數。這當然也證明了韓昭容肯定在她這裡提到了不想殉葬的事情。

“是……”徐循點了點頭,,“她在我這裡,也是這麼說過幾句。”

承認了……態度還如此平靜。

皇帝沒有察覺到,但他的確已經皺起了眉頭,他想要遮掩一下心底的不快,故作大度雲淡風輕地揭過此事——他不應該這麼在意的,又不是說,徐循的喜歡就真的比什麼都更重要……

“你聽了就不生氣?”然而,話比理智更快一步,已經衝出了嘴巴。“那你為什麼還要幫她?”

徐循看來又‘複雜’了起來,她幽幽地望了他一眼,不激憤,不像是那天兩人吵翻時一樣激動,然而冷漠卻猶有過之。

“我為什麼要生氣?”她果然還是很硬地把皇帝給頂了回來。“不想殉葬,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文皇帝對你夠好了,他去了讓你殉葬,你願意嗎?”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咯!

第190章 帶勁

終於說出來了……

和上回頂撞皇帝時一樣,徐循是做好了最壞的準備的,但和上回又有所不同的是,她的心情卻並非如上回那般暢快,這一回,她的心情是複雜的。複雜到徐循自己都理不清。

暢快嗎,暢快的,這句話,她想說好多年了。前朝都多少年沒有殉葬的習俗了,人殉在春秋時,就已經為俑人替代,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第一個以俑人替代人殉的仁人,難道就沒有後續嗎,近古不說,唐宋朝何曾有如此製度?國朝處處反元,處處都對蒙古恨之入骨,在這件事上反倒去要學元了,怎麼不學學人分四等,怎麼不學學元治八十年而潰?

文字,實在是最有力量的東西,即使是深宮女子,十年難出皇城一步,隻要識文斷字,又有什麼障礙能阻隔在她和天下之間?徐循雖然沒有%e5%90%9f詩作賦的才能,但她懂得讀書,她也很喜歡讀書。元修宋史,宋修唐史,這些史書又都被收入進《文獻大成》裡,徐循細細地研讀過兩史中的後妃列傳,從不見殉葬的一點痕跡。這叫她怎麼去說服自己,這就一定是後宮妃嬪的宿命?憑什麼彆人都不用,就隻有國朝的妃嬪特彆倒黴,也沒見就隻有你們這一支皇室特彆高貴!

心裡有了不平,即使反複塗抹,厚厚遮掩,也遮蓋不去那梗塞其中的塊壘,這怨恨她不知該向著誰,今日終於噴薄而出,衝著皇帝沒頭沒腦地發泄了出去,然而,在一瞬間的爽快之後,望著皇帝怔然的麵孔,那份快意就又被種種情緒的洪流淹沒。心虛、愧疚、倔強、心疼、畏懼、猶疑……她不知這些情緒都是為了誰,又都是為什麼,可她確實是沒法和上回一樣,慨然無悔地繼續宣泄著心底的冤屈、憤恨和不平。

在積鬱了多年的憤恨背後,徐循情不自禁地又想:大哥隻怕肯定是很傷心吧,他好像從來都沒想過,居然也會有人不願殉葬的。

又或者,也許她可以用另外一種更委婉的方式來表達,隻是不論怎麼說,隻怕依然會傷到他……唉,他對她實在是很好的,她真的覺得過意不去……

有什麼好過意不去的,他憑什麼覺得韓昭容就要心甘情願為他殉葬?心底又有個聲音在冷笑,他以為他是誰,憑什麼天下人不但要受他的驅使,還得這麼心甘情願地爭著那份殉葬的殊榮?

耳邊似乎又想起了韓麗妃死前的哭喊,想到了景陽宮裡傳出的震天喊聲,徐循渾身上下都在輕輕地發抖,這些年間,她很少讓自己回想當年的情景,想得越多,心裡就越不好受。她想問皇帝:昭皇帝主持了後宮殉葬,你呢?你主持了昭皇帝後宮的殉葬嗎?她們死的時候有沒有哭喊,有沒有咒罵?看了那樣的場景,你怎麼還會以為這世上真的有人甘心從死?

誰也沒有說話,兩個人在桌邊木然對視,徐循覺得自己像是分裂成了兩個,一個她暢快非常,幾乎要大笑出聲,還有一個她卻是憂慮重重、患得患失——她怕。

怕死?不,她早就不怕死了,想要在這宮裡活得好,就隻有不怕死才能做得到。她不怕死,她怕……

她終究是有點怕傷了皇帝,徐循忍不住輕輕地歎了口氣,她覺得自己好不爭氣。

他什麼都有了,什麼都不缺,後宮這三十多個所謂主子,一兩千名宮女宦官,哪個的生死不是由他主宰,哪個的情緒不是因他起伏?從他母%e4%ba%b2到他的妻子,哪個%e4%ba%b2人的勾心鬥角,不是以他為中心?和他比,她算什麼?她就是一個所謂的貴妃而已,哪怕明日就死了,也損害不到他一絲一毫,這世界也根本都不會有一點點改變……他說他孤獨,不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他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孤獨?他沒有在七八歲就被掠進宮裡,從此和父母再不得相見!

隻要手掌微微翻覆,就能把她從人人稱羨的雲端之中,打入泥沼之中,這男人有如此的權勢,又有如此的心術,且還有如此的狠心,皇後和他多年夫妻、青梅竹馬,隻因一個她尚未知曉的原因,皇帝就以種種手段玩弄她的情緒,吊起她的心緒……這些事他沒有明說,但她能感覺得到。——他能做到這個地步,又何必還需要彆人的嗬護?就算需要,那也絕不可能來自於她,她算什麼?就算他說得再好聽,也不過是一個奴婢而已,一個奴婢心疼起主子來了,覺得自己對他說得話太重了……嗬,還真是把自己當回事了。

道理她都明白,然而她還是忍不住,終究還是不爭氣,看著皇帝怔然的表情,她是真的感到了一陣強烈的心痛、愧疚和恐懼。她傷了他,不管她有多不可能傷到他,她依然覺得她傷了他,她為他的痛而痛,為他的痛而愧疚。她還為失去他的寵愛——失去他對她的好而恐懼。→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再說著不在乎,也還是不可能真的不在乎,她留戀的是他給她的種種特權——是,她也是俗人,特權她也喜歡,金銀珠寶她不在乎,但她喜歡那短暫的自由,可以讓她沉浸在片刻的錯覺之中——然而,她更留戀的是他給她的那些溫情,不論事實如何,他是真的以為他很喜歡她,當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她畢竟是開心的,她能感覺到她被珍惜和寵愛,她終究還是不想失去這份……這份……這份……

“你說得不對。”皇帝忽然間開口道,他的下顎繃緊了——壓抑著怒火的表現,“素來殉葬,隻有妻妾殉夫,奴仆殉主,沒有子孫殉父的道理。子孫乃血統之續,傳承綿延,祭祀於地上,才是孝道的體現。妻妾仆從是己身之附,殉身服侍於底下,亦是孝道,二者哪有尊卑可言!”

徐循暗暗地吐出一口氣——不奇怪,這都多少年了,為了給殉葬的事說個道道出來,自然是少不得許多飽學之士絞儘腦汁去牽強附會,生拉硬扯些大道理。

也不奇怪,他畢竟還是生氣了,她又一次把他往死裡冒犯……這一回,他不離心的可能又有多大?

現在收手認錯,似乎還來得及,徐循默默地想,她情不自禁,露出個自嘲的笑。

“既然如此,未見太後殉葬?”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清脆響亮,飽滿昂揚,作為爭鬥的一方來說,實在很不討喜。“藩王府邸,也從不少王妃殉葬的先例!”

“混賬!”皇帝勃然大怒,他甚而抬起了手——連上回兩人吵架時,都未能激得他動手,這回他居然真的舉起手來了。“這樣的荒唐話,你也敢說!”

“荒唐在哪?”徐循反問,“若是妻不能殉,為什麼王妃殉葬?若是妻殉死才是孝道,那老娘娘不殉,就是不孝了?”

“她若殉死,我如何能儘對母的孝道?”皇帝開經筵,也經常要和臣下辯難的,心慌意亂之下,%e8%84%b1口而出,也是頗有道理的反駁。“徐循,我問你這件事,不是要和你說這些——”

“她有子便可不死,成全你的孝道,郭貴妃有子為何還殉?衛王現在還在十王府養著呢!”徐循搶道,“你要問我什麼,我很清楚,我現在就告訴你,大哥,我從第一次知道有殉葬這件事開始,就一點也不想殉葬。不止我,從靜慈仙師開始,你去問好了,隻要是能說實話,沒有一個人會說她想殉。有一個人說她情願,那都是說謊——你信嗎?大哥,我隻怕這實話說出口,你也不信!”

皇帝再也沒有辦法掩蓋自己的神色,他凝望著徐循,神色無比陰沉,像是在看一個仇敵。徐循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了,她又想哭又想笑,就像是從自己身上扯下一大塊肉,血淋淋的痛之外,又有難掩的輕鬆。

我沒有什麼瞞著你的了,她想,終於,我又少了一樁瞞著你的事。

不知不覺,她把自己想的話說出口,“你對我這麼好,我總覺得心裡過意不去似的,你說我對你從來不說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