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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起居注 禦井烹香 4193 字 3個月前

在那一排排順服的脊背上方,他也許是感受到了自己的權威,也許是……是有幾分迷失了自己。

“這安南的事,就是最好的教訓。當時你祖父要奪,一句話,千軍萬馬出動,到底還不是打下來了?那麼大一片地方,從那以後就是咱們家的地了……嗬嗬,天下權威,也莫非如此了吧,隻是一個念頭,就是千萬人的生死,就是千裡疆界的變動。”太後略帶嘲諷地一笑。“和你祖父比,交趾賤奴算得了什麼?自然是由著國朝橫征暴斂,儘情蹂躪……死了那也是白死,還能如何?”

可就是這些交趾賤奴,現在到底是把自己的國家給打回去了,從國朝的屬地,重新打成了獨立的藩國。那一個個沒有麵目、沒有聲音,在曆史上沒有絲毫痕跡的交趾人,有什麼能力和理由同文皇帝對抗?可偏偏就是他們,幾乎是手無寸鐵,連皮甲都沒有一副——偏偏就是這樣的人,在密林裡留下了多少鐵甲精兵的性命,所憑著,無非是民憤而已。

“我不是說後宮之中,也會出現這樣的事。”太後歎了口氣,“這一群孱弱女子,自然也興不起這樣大的動靜。不論你怎麼倒行逆施、隨心所欲,哪怕和你祖父一樣,再來一次魚呂之亂呢,這些人死了也就這樣死了……可大郎,你要明白這一點,千金萬金,買不來情願兩字。你想想你祖父晚年時候就明白了,那時候,後宮裡還有規矩嗎?妃嬪和藩王勾結,給我們兩宮使絆子,和宦官私通,甚至於說在南京還有和侍衛勾連生下私孩子的……這確實是因為妃嬪的品德良莠不齊,可也是因為文皇帝隨心所欲,壓根從來沒有把妃嬪們當成人看……這後宮就像是一麵鏡子,你如何行事,它就還你如何的模樣。若你想要宮中重新恢複以前的和睦,你就不能再這麼稀裡糊塗下去了。”

太後的話,句句在理,皇帝竟找不出一絲可以反駁的地方——直到這句話出來,他才算是影影綽綽地猜測到了一點太後的心思,“娘的意思是說……讓我重新抬舉莊妃?”

“不,”太後搖了搖頭,“我是要你好好琢磨一下你的這些妃嬪們,好好地想一想,怎麼把這些人安置在一處,讓她們安安穩穩地過活,彼此間彆鬨出太多的爭端。哪怕你用管前朝的手段來管後宮呢,我都不管,該怎麼管是你自己的事。就算你要學文皇帝,不合你心意的全都殺了換人,那也是你自己的事兒,為娘不可能多管——”

“那這還不到這一步。”皇帝飛快地說,“娘,你就不要再諷刺我了。”

太後終於露出了一絲真心的笑意,她歎了口氣,“其實,我也多少明白你的心思……大郎啊,這世上,沒有多少人是禁得起琢磨的。琢磨了前朝,還要回來琢磨後宮,確實很累,所以你不想去琢磨,就想這麼糊塗過算了——可你又不能接受宮裡紛爭四起的這幅亂象。可世上哪有如此美事?書裡教的、口裡喊的和真正做的,從來都不可能是一回事,妃嬪們是人又不是木偶,你想要隨便擺布擺布,她們就順著你的安排去做,那也是不能夠。你啊,也不能再這麼放任自己糊塗下去了,想要把宮裡的亂麻理出頭緒來,現在最好就開始琢磨了。”

“這……”皇帝默然了半晌,他有絲狐疑地瞥了母%e4%ba%b2一眼,“那要是我最後琢磨出來,還是想讓孫氏為後……”

“那娘也不會多說什麼的。”太後笑了一下,“強扭的瓜不甜,你都這麼大了,難道我還要管頭管腳?——你愛立誰為後也好,愛怎麼都行,反正,把後宮給弄平整了,讓你的嬪妾們心裡都舒坦了,讓我的大孫子能平平安安地長大,彆受這女人爭鬥的牽連,那娘也就滿意了——也就可以不再給你的爛攤子操心了!”

這最後一句話,真是情真意切,說得皇帝都有些不好意思,他低低地叫了一聲,“娘。”

頓了頓,又道,“孩兒不孝,都這麼大年紀了,還稚氣的很,少了您,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真是傻孩子。”太後慈愛地衝他招了招手,“什麼叫這麼大年紀了?你就是七十歲、八十歲了,在娘心裡,一樣是娘的大郎,一樣需要我來操心……哪能放心得下!”

皇帝便坐到太後身邊,學著小時候的樣子,拿起安樂錘,輕輕地給太後錘起了肩膀,“說了這麼多,您口渴了麼?我給您斟茶。”

“好了。”太後反而失笑了,“多大的事呢,倒把你鬨得這麼心虛。”

她輕輕地拍了拍皇帝的手,又提起了徐循,“剛才你說莊妃心裡沒你,我看你還真是有幾分傷心……其實,在我看嘛,莊妃這事,恰恰就是你懶於用心的體現。你設身處地地在莊妃的立場上想想,你就明白她為什麼那樣衝你了。孩子,你說莊妃心裡沒你,隻怕在莊妃來看,你心裡是早就沒有她了呢……”

皇帝被太後這一說,又有幾分不服氣了。“我——您說我對彆人不好,那倒也罷了,對徐循她——”

“行了行了,”太後揮了揮手,有點不耐煩了。“你和我說這做什麼,又不是我衝的你——若是我,就是衝你了,你敢發火嗎?要發脾氣,你衝莊妃發去……我說得對不對,你問問她不就清楚了?以莊妃為人,你覺得她會對你撒謊嗎?”

皇帝被母%e4%ba%b2一連串的攻擊,直接給說得啞火了,又給太後捶了一陣子膝蓋,便說到要和群臣商議安南一事,灰溜溜地拿起奏折,退出了清寧宮。

送走了皇帝,太後才露出了疲乏來,她微微閉上眼休息了一會,方才凝聚出足夠的力氣吩咐底下人,“給我斟茶來。”

伺候在側的喬姑姑連忙上前,%e4%ba%b2自喂太後喝了幾口熱茶,又對幾個伺候人揮了揮手,待人走光了,方才輕聲道。“娘娘……”

“怎麼?”太後睜開眼,“覺得有什不妥?”

“沒什麼……”喬姑姑搖了搖頭,還在琢磨著太後剛才的一席話呢——她現在都有點鬨不明白,太後到底是要對付孫貴妃還是要對付徐莊妃了,尋思了半天,撿了個最安全的話題來說。“剛才,伺候的人是不是多了點?”

“怎麼,怕話傳出去?”太後的眼睛,又是半開半合了起來。

“正是……”喬姑姑低聲說。

“怕什麼。”太後語帶不屑。“有什麼話要背了人說的,一定也是見不得人的陰謀詭計。這話傳出去就傳出去了,孫氏就是站在一旁聽著,又能拿此陽謀如何?禁不起琢磨的人,難道還能由她變成莊妃麼?”

喬姑姑對皇帝可沒這麼大的信心,尤其是皇帝還帶了一句‘萬一琢磨以後依然要立孫氏’,但事已至此,也不好掃老人家的興,忙笑道,“是老奴又糊塗了,娘娘說得是!”

太後還能聽不出她的言不由衷啊?她掃了喬姑姑一眼,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地也歎了口氣。

“不過,這一條路也不能說是沒有風險。”老人家的眉毛又微微地聚攏了起來。

“您是說——”喬姑姑是個儘職儘責的捧哏。

“你沒聽到莊妃在永安宮說的話……”太後想著都歎了口氣,“我老實和你說吧,小喬,說動大郎去看她是一點不難。這事,難就難在,連我都不知道徐氏會對大郎說什麼……大郎就是從南內出來立刻把她賜死,我都絲毫也不會吃驚。”

喬姑姑這下沒法捧下去了,她確實是不知道莊妃說了什麼,清寧宮裡就太後一人知道,隻好乾巴巴地接,“是嘛,那您……就不擔心嗎?”

“擔心又能怎麼樣?”太後搖了搖頭,“對胡氏,我說得上是仁至義儘,如今對徐氏也是如此,幫,我是隻能幫到這了,該做的都做了,她會怎麼樣……就看她自己的造化吧。擔心也沒用,又何必擔心?”Θ本Θ作Θ品Θ由Θ思Θ兔Θ在Θ線Θ閱Θ讀Θ網Θ友Θ整Θ理Θ上Θ傳Θ

話雖如此,但從太後的眉頭來看,她到底也還是有幾分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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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是以安南之事為借口,才出了清寧宮,但皇帝並沒有召開內閣會議的意思——既然決定拖,那就不著急這個年節了,年後再給回複都是無所謂的事。大年下的,也該讓幾位大學士好生休息。

正因為是年節,政事並不太多,皇帝就是想找點事情打發時間都難,回了乾清宮,看著小宦官們玩了幾局鬥蛐蛐兒,究竟是提不起興致。這麼到處找事做,到處找不到事,百無聊賴地窮折騰了一會,欲要叫妃嬪來侍寢,沒興致,那些j□j好的孌童——更沒興致,鬨了半天,到底是沒忍住,衝馬十幽幽說了一句,“備馬。”

他的語氣,使得馬十一聲也不敢出,迅速地就給他備好了馬。也讓平時都很熱鬨的一整個出行隊伍,如今是鴉雀無聲,一行人就這麼悠悠地在雪地裡乘馬走著,如果不是穿著還算喜氣,看起來幾乎像是送葬去。——這條路,皇帝是走得一點過年的喜氣都沒有。

在宮城裡還是這樣呢,出了東南上門就更是如此了,南內這邊沒有什麼人住,真是寂靜得簡直連落雪的聲音都聽得到,在將暮的天色下,一排排的宮宇黑黝黝的,看起來簡直都有點嚇人。

雖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到莊妃,但前頭領路的馬十還是很自覺地就把皇帝給領到了宜春宮前。然後……然後一群人很默契地就都在宮門口止了步,一點也沒有陪皇帝進去的意思。皇帝瞪了他們幾眼,心裡卻也不是不滿意的——說實話吧,他也不大想帶人進去,這萬一又要被莊妃罵,他還有沒有尊嚴了?

走進宮門,皇帝見正殿冷冷清清的毫無燈火,心裡就是一怔,過一會才想起來:宜春宮正殿沒翻修煙道,那個房頂又高,現在根本沒法住人,馬十和他提過,是把莊妃安置在了下人住的南房裡。

要不是雪地上有腳印,南房在哪皇帝還真是沒什麼頭緒,反正就順著腳印一路往前找,不斷地經過空蕩蕩黑乎乎的屋子,感覺都走了有一陣子了,才見到這後殿的後殿後頭,有一排低矮逼仄的小屋,屋外有晾著衣服,屋內也有燈火,看起來是有人氣兒了。

終於到地頭兒了,皇帝心跳說沒加快那是假的,他順著人活動的聲音找到了屋門口,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很勇敢地咬牙推門進去。

一開門,還沒說話呢,就聽得徐循那熟悉的聲線高亢的尖叫了起來。

“呀——出去——”

然後……一瓢熱水就這樣毫無預警地當頭澆了下來,把終於鼓起勇氣上門來找徐循——不管是談心也好,吵架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