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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修戈沿著戰壕巡視,走到黑狗他們身邊的時候,看見戰壕裡有一具日本人的屍體。他皺著眉問道:“乾嘛不丟出去?當晚飯吃啊?”

黑狗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把頭低下了。顧修戈看他身上紮著帶血的衣服,眉頭皺得更緊了,問道:“受傷了?在背上?轉過去我看看。”

黑狗側過身子讓他看。

顧修戈跳出戰壕,對黑狗說:“出來。”然後大叫道:“軍醫!還有沒有有空的軍醫?這裡還有傷員!”

黑狗一出戰壕,葉榮秋就撿起了他那把炸膛的步槍,盯著鼓起扭曲的槍管發呆。

不一會兒,一個軍醫跑了過來。他解開黑狗身上的衣服,檢查了一下傷口,說:“還好沒傷到骨頭。”然後他抬起頭對顧修戈說:“沒有藥。”無論是止血的藥物還是消毒的藥物,他手裡什麼都沒有。

坐在戰壕裡的葉榮秋突然之間心口發悶,他捂著%e8%83%b8彎下腰去喘了幾口氣,這才覺得好了一點。他是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罪孽深重。

顧修戈對軍醫說:“你看我乾什麼?你是醫生我是醫生?”

軍醫跑開了,不一會兒又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個小碗,碗裡裝著當燃料用的鬆香油。他用鬆香油清洗了一下黑狗的傷口,做完這樣簡單的處理之後他就用布條把黑狗的傷包裹起來了。

葉榮秋始終抱著自己那把炸膛的槍縮在一旁,皮胡試圖跟他說話,但是他沒有理睬,仿佛與世隔絕。

顧修戈用腳翻了翻大穀健三郎的屍體,驚喜道:“喲,還是個小隊長。”轉頭問黑狗:“你殺的?”

黑狗看起來很漠然:“啊。”

顧修戈說:“很好,從今天開始你升了,一等兵。回去就給你加餉!”

黑狗沒什麼反應,低頭扯了扯綁的有點緊的繃帶。

顧修戈走了。

日軍本打算一鼓作氣一口吃下,沒想到在此地吃了大虧,不敢再貿然進攻,便在江對岸調養生息,準備下一步的進攻。然而他們人雖沒來,卻也時不時地送兩顆炮彈來傳遞他們進攻的決心。

顧修戈讓戰士們在炮火的間隙打掃戰場,中國士兵的屍體拖到後方埋了,日本兵的屍體則丟進望江之中——他們本不是此地人,也不該在此入土。他又讓工兵在陣地後方搭了個窩棚,就當做臨時的團部基地。

晚上,一群兵蛋子們就在戰壕裡休息。

天一黑黑狗就閉上眼睡覺,他實在太累了,之前三天兩夜沒有合眼,今日又經曆了如此大事,身心俱疲。因此沒幾分鐘他便進入了睡夢之中。然而他沒睡多久便驚醒過來,大口大口地喘氣,顯然是做了一個噩夢。

黑狗坐起來,睡在他身旁的孟元迷迷糊糊地說著夢話:“黑狗哥……再給我講個故事……”

黑狗往另一邊看去,葉榮秋也正歪著頭睡著。

黑狗忍著背上的傷痛從戰壕裡爬了出來,他覺得很煩躁,正巧他看見前麵有一根還餘三分之一的煙%e5%b1%81%e8%82%a1,他便撿起來用火柴點燃,用力吸了兩口。

顧修戈走了過來,問他:“你不睡嗎?”

黑狗說:“醒了。”

兩人在戰壕邊坐下,顧修戈問黑狗:“感覺怎麼樣?”

黑狗深沉地吸著煙不說話,可惜煙原本就沒多少了,他又吸了兩口之後就滅了。他把剩下的煙%e5%b1%81%e8%82%a1丟到一邊,他說:“我在想,人為什麼要打仗。”如果不是戰爭,他不會認為大穀健三郎是個壞人,一個熱愛藝術的人,為什麼會喪心病狂的拿著刺刀在彆人的國土上殺人?戰爭會把善良的人變得邪惡,會把無私的人變得自私,會把人的理性摧毀。

顧修戈說:“因為人有**。”他抬起頭看著黑狗:“侵略者有**,被侵略者也有**。不然我們不必反抗,我們會心甘情願地做日本人、歐洲列強的奴隸。我在東北見過很多人,日本人一來,他們就做了順民,做了漢奸,不光東北,我一路走了半個中國,我見過很多這樣的人。他們以為這就像改朝換代,國家的事和老百姓沒關係,他們隻要保住自己的命活下去就可以。很多很多。可是後來他們很多人還是站起來反抗了,沒有反抗的那些人——他們都死了。身死了,或者心死了。”

黑狗搖頭:“這狗|日的根本不是什麼改朝換代!”

“對。”顧修戈說:“這不是改朝換代。日本人占領東北的時候,他們修鐵路,造工廠,把他們的技術帶到東北,整了很多好東西。但是那些東西不是給我們中國人用的。火車,是為了把東北的物資運輸到日本,工廠用中國的材料製造槍支武器殺死中國人,我們不是老百姓,我們是下等人,支那豬,連跟日本人站在同一條路上的資格都沒有。日本人管了東北十年,像政府一樣征稅,幾十萬兩白銀運回了日本。他們確實讓你活著,卻隻是為了壓榨你,榨乾你的最後一滴骨血還是一樣會殺了你。”他問黑狗:“我那天問過你,為什麼留下,我說你的答案還不夠。我想聽的是你為什麼要當兵,你現在想明白了嗎?”

黑狗猶豫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他原本是為了找到活著的意義,然而經過今天的這一仗,他發現他更討厭戰爭了。

於是顧修戈放棄了這個話題,問他:“今天的仗打得漂亮嗎?”

黑狗說:“挺好。”這一場仗可以說打得非常順利,他從前在報紙上和廣播裡得知的都是**節節敗退,日本人勢如破竹,幾個月的時間就丟光了半個中國。幾個月的時間,連將這半個中國走一遍的時間都不夠,日本人就輕而易舉地將上萬公頃的土地攻陷了。他本以為這會是一場非常艱難的仗,而他之所以依舊留了下來,是因為他相信顧修戈。顧修戈的確沒有讓他失望。

顧修戈說:“你是不是想,鬼子也沒什麼厲害的嘛!為什麼我們總打敗仗?”

黑狗點頭:“對,為啥?”

顧修戈笑了笑,說:“小鬼子人小國小,可是他們心齊。中國地廣人多,心卻不齊。你看我手裡這一個團,多少個人?多少種槍?都他媽能開槍械博覽會了!隻怕全世界能造的槍在中國的隊伍裡你都能找到。為什麼?軍閥**、分裂,各自都存了私心。誰都不服管,各派軍閥分頭購械,哪國哪種槍型能給他們的回扣多他們就買那種槍,其餘的,一概不管。”他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手槍,指著上麵的字母問黑狗:“認得嗎?”

黑狗搖頭。

顧修戈說:“我也不認得。列……列支石墩?列支敦士?聽說過嗎?”

黑狗依舊搖頭。

顧修戈說:“我也沒聽說過。他媽的,買來的武器都是不知道哪個貓貓狗狗的小國家。十幾種槍,十幾個原地產,件不配槍,彈不對膛,這仗怎麼打?打他姥姥的仗!”

槍支已然如此,其他的更不必說。⌒思⌒兔⌒網⌒

顧修戈把手槍插回腰間裡,說:“你覺得我們的武器和日本的比,如何?”

黑狗想了想,沉著地說:“日本人的武器沒有我想得好。今天登陸的日本步兵手裡都沒有衝鋒槍,他們的殺傷力也不如我們,也許我們占了地形的優勢。”

顧修戈拍拍他的肩,對他豎起大拇指:“我果然沒看錯你,小子,眼力好啊!我說日本人的武器不如我們,你信不信?”

黑狗眯起眼不置可否。

顧修戈說:“他們的武器確實不如我們,打仗的靈活性也不如我們,我跟日本人打了這麼久,他們都是老觀念,日本人的武士道,最後以刺刀決勝負。所以他們的武器都是射程遠,精度高,但是殺傷力小,全是遠程火力壓製,可是他們近戰的武器遠遠不如我們。37年之前,我們各派軍隊買了大量的德國、美國造的衝鋒槍,幾十米之內麵對麵交火,日本鬼子隻有挨打的份。他們造的歪把子,也不如我們買的捷克式輕機槍,他們的九二式重機槍不如馬克沁。可是他們的武器統一,配套性好,他們不用美國德國人的武器,從手槍到大炮都是自己的兵工廠生產,整個環節都把在他們自己手裡,不像我們,連負責後勤的家夥都根本找不出匹配我們槍支的彈藥,就算能夠配得上,德國人一停我們的子彈,我們就隻能用褲衩把自己勒死,還能多保全點顏麵。就衝著這一點,他們就沒有打不贏我們的道理。”

黑狗笑了笑,喟歎道:“團座隻講槍,這道理卻遠遠不止是槍呐。”

顧修戈壓低了聲音說:“當初蔣委員長死活不肯對日本人宣戰,非要剿什麼赤|匪,我他媽恨不得拿把槍衝到南京去斃了他。鬼子都打到家門口……不,鬼子都打進門來了,他卻不抵抗,死活要打中國人。可我當了這麼些年兵,我才覺得,攘外必先安內,這句話說的是不錯的。”

黑狗看了他一眼。

然而接下來,顧修戈就搖了搖頭:“可他該打的根本就不是什麼赤|匪。**裡那麼多割據勢力他一塊都啃不下來,他卻伸出手去管彆人。我要是他,集齊這些軍閥大老爺們開個會,一個手榴彈炸乾淨了結。**的根子就出在這些家夥身上,這些人才是最該死的。沒有他們,仗就不會打成這樣。”

黑狗仰起頭看著天上的月亮,漠然地笑了笑:“有的東西越多,人反倒越糊塗,不知道自己該要的是什麼。”當年鐘千山富貴至極,內心卻無比空虛,毒品,賭博,再簡單不過的兩樣東西就把完完全全地摧毀了。

兩個人都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顧修戈突然說道:“我殺過人。”

黑狗問他:“中國人?”

顧修戈點頭:“對,中國人。我陣前嘩變,把我的長官殺了。”

黑狗略有些吃驚地看著他。

顧修戈說:“我以前是中央軍的,張少帥被委員長關起來以後,我們就被整編成了中央軍,那時候我是連長,那家夥是個營長。我們打的是山地的仗,日軍的火力太強,當時我們手中彈藥所剩無幾,那家夥被日軍咬急了,居然要帶著部隊往山上躲。多麼顧頭不顧腚的打法,我說長官,你替日本人省事啊,上了山,他們一把火,我們插上翅膀也逃不掉。我說唯一的方法就是衝出去,就算傷亡再慘重也得衝出去,上了山,也許能有人多活幾分鐘,但是最後所有人都要死。他不理睬,他妄想著友軍會來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