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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內,謝深玄先蹙眉往裡掃了一眼,放眼望去,所有人頭上都頂著大字,大半人的目光中帶著對他的恨意,其中又以角落中的汪退之最甚,他咬牙切齒盯著謝深玄,看著倒像是恨不得狠狠給謝深玄來兩拳。

可下一刻,諸野在謝深玄身後撩起那珠簾踏入畫舫,眾人的目光忽而便和善了起來——人人麵上帶笑,頭上卻仍舊頂著那血紅的大字,這場麵怪誕,謝深玄哭笑不得。

他看那些人對諸野百般討好,諸野卻神色冷淡,顯是覺得他們煩人極了,等伍正年拉著謝深玄在其中一桌酒菜邊上坐下,諸野卻立即跟了過來,毫不猶豫坐在了謝深玄身側。

謝深玄渾身發僵,莫說食欲,諸野在他身旁,他簡直如坐針氈。

好在諸野隻在此處待了片刻,很快便起身離開,謝深玄總算鬆了口氣,側眸瞥了一眼喝多了酒正樂嗬著的伍正年,卻又想此處人多眼雜,實在不是問話的好時候。

謝深玄方才傷愈,他不敢喝酒,其餘人倒是一口也沒有少,今日天氣太冷,畫舫內窗扇緊閉,屋中酒氣彌漫,悶熱不堪,謝深玄正覺呼吸不暢,伍正年忽地深呼了口氣,道:“此處太過悶熱,諸位先生,我開一扇窗,你們總不會介意吧。”

眾人紛紛應答,伍正年伸手推開窗扇,謝深玄下意識回轉過目光——這畫舫不知何時已行至了東湖中央,畫舫之外燈火傾瀉,空中一輪清冷彎月灑下月光,如此光華流轉,正映照在依著闌乾的諸野身上。

湖中清風拂麵,微微吹起諸野的衣擺,畫舫窗扇一開,諸野的目光隨之移轉過來,謝深玄立即收回目光,盯緊了麵前裝著清水的酒盞,伍正年暈乎乎趴在那窗扇上笑,探頭去喚諸野,問:“諸大人,您怎麼還不進來?”

諸野:“……”

諸野沒有回答。

他慣常對所有人冷漠,伍正年並不在意,伍正年隻是回過身,跌跌撞撞到謝深玄身邊,搭上謝深玄的肩,湊近謝深玄耳畔,低聲同謝深玄道:“謝兄,你在太學內得罪了諸大人,現今不就有個挽救的好機會嗎?”

謝深玄:“……什麼?”

伍正年:“快去勸他進來!”

謝深玄:“……”

伍正年身上帶著濃重的酒氣,謝深玄想他方才一口氣喝了那麼多酒,現在想必已醉得深了,這顯然是醉話,謝深玄本不必理會,可那酒氣撲鼻,直衝到謝深玄眼前,似乎也將他熏得醉了,令他腦中混沌不堪,像是有了衝天的膽氣,不由也跟著點了點頭,喃喃道:“我……我去看看……”

話音方落,謝深玄猛然驚醒,知曉自己說了絕不該出口的話語,伍正年卻覺得自己似乎得了極好的回答,毫不猶豫握住謝深玄的胳膊,醉醺醺推著謝深玄往外走,道:“去……去吧謝兄!”

謝深玄:“不不不不了吧!”

伍正年邊上探出一名太學先生的腦袋,頭上的紅字已經換了一句,變成了「活該謝深玄受難」,大聲道:“謝先生,你可以的!”

謝深玄:“我不可以!”

另一名頭頂「善惡終有報」的先生用力點頭:“謝先生,都說您與諸大人關係好——”

謝深玄:“誰和他關係好啊!”

一旁再有一位滿腦袋「謝瘟神」三字的先生跟風為謝深玄鼓勁,道:“總不好讓諸大人在外頭待一晚上吧!”

謝深玄:“……他喜歡,他樂意,讓他待!”

可他的努力沒有半點用處,他還是被推到了畫舫的甲板之上,謝深玄看著不遠處的諸野,內心萬般糾結,不知應當如何才好,身後的伍正年與那幾名太學先生,卻已砰地將房門與窗扇都一並關上了。

謝深玄一人尷尬站在原地,方才那屋中悶熱,湖麵的冷風又吹得他發抖,他不知自己應當如何去喚諸野,可也覺得他不該總站在這地方,好容易躊躇著往前邁了一步,諸野涼嗖嗖的聲音卻已飄了過來,道:“你出來做什麼。”

謝深玄:“……”

謝深玄皺起眉,心中那早已壓抑許久的古怪情緒克製不住滋長。船到橋頭,他這才終於鼓足了勇氣,朝諸野身邊走了幾步,在心中構想過無數同諸野交談的語句,都在諸野目光冷漠蹙眉垂眸看向他時瞬時消失,隻剩下一句囁嚅,乾巴巴道:“諸……諸大人,你在外麵站了這麼久,不會是想投江吧?哈哈。”

諸野:“……”

謝深玄:“……”

謝深玄恨不得給自己這張破嘴來上一巴掌。

他承認,他就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看見諸野時總覺得心中緊張,腦中難以思考,總是胡言亂語,明知諸野不可能會喜歡他說的話,卻還是一句接一句不受控地從嘴裡冒出些古怪話語來。

可出口之言已如覆水難收,他隻能帶著滿心懊悔,沉默著將目光垂下,盯緊了二人的鞋麵。

諸野倒裝作沒聽見謝深玄所說的那句話,他依舊維持著冷淡的語氣,道:“我不太喜歡這種場麵。”

謝深玄小聲:“不想來可以不來啊。”

諸野:“……”

謝深玄:“……啊不不不,不是不想您來的意思!”

諸野:“……”

謝深玄:“也沒有不想看見您的意思!”

諸野挑起眉尾,眼中顯是露出了一絲警惕:“你……”

謝深玄緊張咽下一口唾沫,大聲道:“像諸大人這般英氣俊朗、文武兼備、風度翩翩——”

諸野忽而伸出手,抓住謝深玄的胳膊。

謝深玄句尾的語調猛地便變了音,急急往上一躥,抖得實在厲害。

謝深玄:“諸大人,啊?……啊?!”

諸野攬住了他的腰,一把將他摟進了懷中。

-

謝深玄心跳如鼓。

這本是一瞬發生之事,他卻怔怔然覺得像是過了許久,大概是心中隻剩驚愕,又止不住狂跳,腦中一片混沌,早將其餘事全都丟到了天外,再難思索其他。

待他終於回過神來,伸手推向諸野%e8%83%b8口,想令諸野鬆開他,耳畔卻聞及諸野極低悶地一聲輕哼,像是吃痛,謝深玄方一僵,諸野已再用力摟緊了他的腰,幾乎將他死死製在懷中,以免他再胡亂動彈。

謝深玄不知所措,倉皇抬眼,月光之下,諸野麵色蒼白,同那日他來謝府探病時有些相像,那日諸野說是風寒,可今日……今日不該是風寒。

謝深玄將目光落在自己抵著諸野身前的手上,猛然意識到——

諸野身上可能有傷,他幾下推搡,也許正壓在了諸野的傷口上。

他驚慌收了手上的力道,有些不知所措,正不知該不該道歉,諸野卻從頭到尾都不曾看他,那依舊冰寒的目光停在謝深玄身後幾步,帶著令人畏懼的森然之意,冷冰冰道:“又是你們。”

謝深玄這才發覺剛才他身後有人,他依舊半靠在諸野懷中,匆忙回首去看,便見這畫舫的甲板上不知何時多了名船夫打扮的人,手中提了柄明晃晃的環首大刀,想來方才若不是諸野拉了他那一下——

謝深玄幾乎不敢去想。

除了這人外,畫舫四周不知何時已停了幾艘小船,船上的船帆刷得漆黑,又不燃燈,在夜中極難辨認,顯然為了夜中隱蔽航行。

可此處在京中近郊,不是那水匪橫行的河道,他們不該在此處遇到這等船隻,這就像是一處精心布置的埋伏陷阱,隻等著獵物跳進來,至於這獵物究竟是諸野還是他……

謝深玄小心翼翼看向那名船夫,等待著此人頭上出現與他相關的字跡。

他猜得果然沒有錯。

片刻之後,那人似乎注意到了謝深玄的目光,便也抬起眼,同謝深玄目光相對,眼眸中的神色如同看見了等待已久的獵物一般,直勾勾逼人,令謝深玄脊背發涼,而也幾乎在此刻,那人頭上跟著冒出了幾行字來。

「目標:都察院左僉事 謝深玄

懸賞金額:金千兩」

謝深玄:“……”

好家夥,他還挺值錢。

他早該想到此事,若報國寺是嚴端林謀劃的陰謀,他當然不會希望這出名不怕死的謝深玄繼續往上遞他的折子,隻要謝深玄不可收買,那嚴端林的刺殺,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眼前的這些人,十之八九也是嚴端林買來要他的性命的。

昨日在宮中聽聞皇上提及此事時,謝深玄尚且還不覺得如何害怕。

可到了此刻,他終於覺得有股令人戰栗的寒意隱約而起,明白他同嚴端林的糾纏,在他遞出那折子時起,便再難結束了。∮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他滿腦子胡思亂想,心有不安盯著那船夫,耳畔聞及諸野輕輕歎了口氣,謝深玄方收回目光,看向麵前的諸野。

糟透了。

是,諸野在此處,玄影衛或許會護他平安,可這些年來,朝中風傳諸野同嚴端林關係匪淺,甚至還有傳聞,說嚴端林家中有個極為受寵的幺女,他或許已相中了諸野做他的乘龍快婿……

想到此處,謝深玄隻覺一陣莫名惱意,甚至忍不住在心中暗罵,呸,嚴端林這個該死的糟老頭。

可也正因如此,謝深玄實在有些摸不準諸野如今的立場。

諸野究竟會保護他,還是——

諸野忽而鬆開了摟著謝深玄的手,握住謝深玄的手腕,一把將謝深玄拉到自己身後,以身軀擋在謝深玄之前,擺出一副再明顯不過庇護謝深玄的姿勢,一手握住腰側佩刀,以拇指將刀格微微朝外頂開,露出些許寒光淩冽的刀鋒。

謝深玄的心跳不由又略快了一些,想,還好,同他所想一般,諸野會保護他。

可那船夫竟不覺得害怕,還朝著他們逼近了幾步,幾乎走到諸野麵前,道:“諸大人,是自己人。”

謝深玄心中猛然一驚,愕然抬首看向麵前的身影。

他看不清諸野麵上的神色,從來不知諸野心中所想,可他本就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執拗之人——

他不可能、也絕不會相信,諸野最終會拋棄他。

諸野微微動了動握刀的手,輕聲重複:“自己人。”

謝深玄心中發顫,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也許應該趁著現在轉頭便跑,可他咬著牙,忍著那幾乎令他戰栗的寒意,強撐著站在此處,站在諸野身後,絕不動搖。

諸野不會害他。

謝深玄想。

他相信諸野。

諸野不可能會害他。

片刻之後,諸野終於緩緩將那長刀自刀鞘之中抽了出來。

他微微側眸,瞥了身後的謝深玄一眼,眸中一如既往冷漠平淡,而後他回過目光,將凜冽刀鋒對準了麵前作船夫打扮的刺客,唇邊帶起一絲淺淡的笑意。

“自己人。”他再度重複說道,“的確是自己人。”

船夫略鬆了口氣——

“對‘自己人’。”諸野說,“我下手會更快一些。”

第9章 畫舫遇刺

燈光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