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他來時,難得見娃兒乖巧坐在石桌上頭,沒又溜到花叢邊去。這娃兒也不曉得哪來的怪癖,對花草異常地執著,怎麼糾正都沒用,真怕哪日真給吃壞了肚子。
他步上涼亭石階,娃兒手握銀匙,愈挫愈勇、執著萬分地追著陶盅內猶做困獸之鬥的紅棗。
「好玩嗎?」
娃兒終於戰勝那顆滾動的紅棗,仰首咧笑,小爪子抓起銀匙上那顆紅棗,遞向他——
「吃。」
他微愕,旋即意會過來,窩心地笑了。
娃兒喜歡他。
苦而難咽的藥膳裡,唯一的滋味,不過是兩顆小小的紅棗,對小娃而言,應是極其寶貝,這嗜甜的娃兒卻將他僅有的心愛之物,給了他。
娃兒在用這種方式,向他示好,傳遞情感。
他一張手,將娃兒抱下石桌,穩抱在懷中。
「吃。」三歲稚娃很堅持。
他淺笑,拈去抓握在掌間的紅棗,細心而溫柔地拭淨小手。「不吃那個,我們吃彆的。」
隨侍在側的掬香,接收到眼神示意,旋即利落地撤下陶盅,擺上冰鎮過的銀耳紅棗湯,以及一碟鬆軟甜糕。
他瞧出婢女梅香在一旁欲言又止,卻沒敢多言。
「怎麼?是我爹說了什麼?」
「沒。」將此事上稟老爺,老爺隻說——君離若高興便由他去,沒幾日也就膩了。
可如今看來,少主子不僅沒膩,還有越發樂在其中的態勢,這……
「一直忘了問,這小娃的名?」
「呃……老爺沒說……」當下人的,也就不敢擅作主張。
沒有?!
娃兒都三歲有餘了。
嚴君離蹙眉。
許多事情,不是支吾推搪便是一問三不知,他心裡有底,這當中必然有鬼,他隻是不懂,爹究竟是如何看待這娃兒?
若說不在意,餐餐以奇珍補藥喂養,這殊榮除了他這獨生子外,幾曾有過?
可若要說在意,不會將個不解事的娃兒扔給婢仆照養,放逐於品菊院內的僻靜一隅,不容閒雜人等靠近,形同幽禁。
甚至,連名字都吝於費心。
侍婢隻知好生養著,主子沒吩咐的事,便不敢擅作主張,以至於娃兒三歲了,無人教導,連話也不會說,隻懂得幾句「吃」、「喝」、「睡」,因為那是娃兒唯一聽得懂、也最常被教導的字眼。
他雖年少,也知孩子絕不是這麼養的!
嚴君離出神凝思,有一匙沒一匙地喂著銀耳紅棗湯,不覺間,竟喝了個盅底朝天。
娃兒摸摸圓滾滾的肚子,看他。
讀出「好飽」的訊息,他微微一笑,錦帕拭去娃兒嘴角甜漬。
小家夥很喜歡這道甜品呢!
不同於侍婢喂食時的勉強,娃兒一匙匙吃得滿足,以至於,他一時失手,喂得過量了。
打了個小小的飽嗝,揉揉眼,往他%e8%83%b8口趴去。
吃飽飽,想睡了。
他凝視懷中小小人兒的憨態,心房湧起一抹幾近憐愛的柔軟浪潮。
那全心信賴的姿態,仿佛相信,他會護著他,全心全意。
他從不曉得,自己原來那麼喜歡孩子,又或者,他喜愛的隻是這靈動可愛的小娃。
想起娃兒令人不解的摧花行止,再看看喝得精光的甜湯、以及那顆滾落石桌的紅棗,一瞬間,恍悟了什麼。
小娃樂此不疲的,不在吃花行徑,而是無意間,嘗到了花%e8%8c%8e裡頭的甜甜蜜味吧?
如此聰慧可愛的孩子,卻無人教導、無人陪伴、無人說話,什麼也不懂,隻知吃睡,小獸一般,如此喂養著,與世隔絕……
光是想,心頭便是一陣疼意。
他是不知父%e4%ba%b2究竟盤算些什麼,但絕不容許這靈動可人的孩子被如此糟蹋。
打定主意,當下抱了娃兒起身。
「少爺——」亭外侍婢連忙上前,一臉為難。
「我爹若是問起,讓他來找我要人。」
◇◆◇
等了三日,未料父%e4%ba%b2那頭倒沉得住氣,一點動靜也無。
意思便是——默許了?
也是。父%e4%ba%b2從未拒絕過他任何的請求,不該以為這回會例外。
雖是如此,也該找個機會,正式同父%e4%ba%b2照會一聲才是。
他將娃兒交由奶娘照料,可娃兒頗黏他,那日由他床榻上醒來,看見全然陌生的環境,一絲哭鬨也無,明亮大眼瞅著他,撒嬌地張手討抱。
小娃不在乎去哪兒,隻是專注地、目光時時刻刻追著他,這三日裡,隻要片刻不見他的人,便要滿屋子地找,成日跟前跟後,小影子似的。
那是一種認定,宛如雛鳥對母鳥的依戀。
晚膳過後,小娃讓奶娘抱去洗沐,他得了空,正好往聽鬆院去,與父%e4%ba%b2詳談,同時弄清這娃兒被抱進府裡養著的目的究竟為何。
聽鬆院裡,三崗五哨時時皆有護院把守,守衛見是少主子,沒敢攔他,隻道:「老爺已經歇下了。」
「無妨,我隻是來向爹問安,若已睡下,我不會久留,不必驚動他。」沒讓侍衛前往通報,無聲踩著石階上了沐鬆閣。
「是嗎?君離讓自個兒的奶娘照顧那孩子?」
未及出聲,裡頭傳來嚴世濤玩味沉%e5%90%9f之聲,他一頓,收了勢,靜立於門外。
「是。老爺,這長久下來,恐怕不妥,是不是——該早做處置?」
「你擔心什麼?」嚴世濤挑眉望去。「那孩子本就是為君離備上的,他若要%e4%ba%b2自看守,也無不可。」
無論安置在哪兒,隻要確保那孩子仍在掌握中便成。
「可——我瞧少主頗疼愛那孩子,萬一相處日久,感情養得深了,怕少主舍不下。」
「那花個幾兩銀買回的小賤種,也配與我兒相提並論?若非同為陽年陽月陽日所生的相合命盤能為君離擋厄延壽,我何須將他買回?他若感念君離今日恩澤,自願舍身相報那是最好,若不願,我也由不得他說不。」
嚴君離沒作聲,默默聽著。
聽父%e4%ba%b2淡漠無情的口%e5%90%bb,定義那小娃的存在價值。
一個替身,一個工具,代他受難、代他而死的物品。
隻是物,不是人。
因此,他不給孩子命名,工具不需有名字,隻需為正主兒獻命即可。
嚴君離沒驚動任何人,安靜地下樓,回到自己的院落。
小小娃兒蜷睡在他的床榻上,八成是洗沐完,沒見著他又鬨彆扭了,非要爬上他的床等待。
他發現,自己完全能理解這娃兒的想法,探手揉揉娃兒紅潤的麵頰。
原本,隻覺投緣,得知真相的此刻,原先純然的喜愛中,揉入一抹歉意。
如此嬌憨的孩子,爹如何忍心?
他無法當著父%e4%ba%b2的麵,指責其不人道行徑,畢竟,那全是為了他。
九歲那年,是他頭一回感覺與死亡如此接近,幾乎一腳踏進鬼門關裡,向來不信神鬼的父%e4%ba%b2突然開始求神拜佛,造橋布施、燒香建廟來為他祈福,求訪延壽方子不擇手段,再旁門左道也願一試。
他從不多言,是因為醒來那一眼,見父%e4%ba%b2多日不寐的憔悴容顏,深深刻劃驚恐與傷痛,讓他什麼都不能說,也沒有立場說。
那隻是,天下父母心。
可是不說,不代表全然認同。
今日若不是他自個兒發現,這娃兒會以何種方式為他犧牲生命?他連想都不敢想。
他毫不懷疑,若非得將孩子養得健康,父%e4%ba%b2怕是會將孩子幽禁於房內,不見天日,五年、十年,或許一輩子都懵懂無知,連個名字也沒有。
娃兒被他揉弄的指掌擾醒,睜開惺忪的眸,卷著小被褥爬到他臂彎,窩著,又繼續睡。②思②兔②網②
他柔了眸光,低聲道:「喚你知恩,可好?」
這名,由他給;爹怎麼想,他管不著,娃兒既來到他身邊,那麼他便護定了。
伸掌玩鬨性地擾人,揉揉嫩頰又搔搔腋窩。「知恩、知恩?好不好——」
小家夥被鬨得不爽,拍掉他的手。
他笑著滾進床褥,纏鬨片刻。
半晌,他微喘,兜妥娃兒鬆落的小被子,抱回%e8%83%b8`前躺臥。
「知、恩——」
不厭其煩,一再教導。
自此以後,嚴知恩,成了他的責任。
他一生的守護。
◇◆◇
嚴君離終究沒有將事情說破,卻%e4%ba%b2自向父%e4%ba%b2提出另一道請求——
收嚴知恩為義子,入族譜,享家業繼承之權。
父%e4%ba%b2神情複雜地瞥了他一眼。「你當真?」
「是。孩兒想過了,這身子再如何調養,終究沉屙難愈,需有個人替孩兒打點繁務,應當趁早培養%e4%ba%b2信之人,為孩兒分憂,知恩頗得孩兒的緣,想收在身邊好生栽培,求爹成全。」
這番話說得在情在理,嚴世濤無從駁起,隻得允下。
嚴君離慎重其事地翻黃曆、挑了個好日子,正式讓知恩拜見義父,該有的程序、禮數,一樣不缺。
一早被挖起床的嚴知恩,小臉滿是困意,窩在嚴君離懷中打盹。
「來,小恩,茶端好,去給爹磕頭敬茶,我昨晚教過的,還記不記得?」
沒睡飽的娃兒不太想理人,又要一頭埋回那堵溫暖%e8%83%b8膛,被少年堅決地拉出,強迫他站穩。
娃兒不爽了,抗議道:「抱。」
「不行。」溫柔卻堅定的嗓音說道:「小恩乖,先敬茶,回頭再讓你睡。」
三歲的奶娃兒,茶盞端得歪斜,嚴君離幫襯著,穩住杯盤,指引娃兒跪地奉茶,紮紮實實叩首行禮。
「喊爹。」
「爹。」奶聲奶氣的娃兒音,乖巧又依順。
嚴世濤喝了茶,依禮給了義子見麵禮。娃兒對那紅包一點興趣也無,隻是專注而期待地偏頭瞧著嚴君離。
少年讚許地摸摸他的頭,代他收下紅包,放進他貼身的小棉袋裡,微笑指著自己,一字字清晰教著:「哥、哥。」
「哥——」咬字不清的娃兒音一喚,撒嬌地偎倒而來。
少年帶笑攏抱住,偏首,對主位上頭的父%e4%ba%b2道:「從今起,小恩也是您的兒子,無論外頭的人如何評論爹,在孩兒心目中,您一直是無可挑剔的好爹爹。虎再毒,從不食子,我相信,您會給小恩應有的護衛疼惜,不辜負他今日這一聲爹、這一記叩拜。」
這是他保護娃兒的方式。
給他一個名字,入族譜、受到關注、有了明確的地位。
他,名喚嚴知恩,是嚴府的義子,不再是藉藉無名的棄兒,哪一日不著痕跡地消失也不會有誰知曉。
他將小恩帶在身邊,%e4%ba%b2自教養,兩人同桌而食,同室而寢,他一句句教著足三歲仍拙於言語的孩子說出第一句完整的話語;也握著孩子的手,習出人生第一筆劃,認著自己的名。
府裡請了夫子,醉心書海、求取學識是嚴君離唯一熱衷之事,即便病體羸弱,也不曾荒廢,因而,嚴世濤為他請來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