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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恩 樓雨晴 4528 字 3個月前

這一日,他來時,難得見娃兒乖巧坐在石桌上頭,沒又溜到花叢邊去。這娃兒也不曉得哪來的怪癖,對花草異常地執著,怎麼糾正都沒用,真怕哪日真給吃壞了肚子。

他步上涼亭石階,娃兒手握銀匙,愈挫愈勇、執著萬分地追著陶盅內猶做困獸之鬥的紅棗。

「好玩嗎?」

娃兒終於戰勝那顆滾動的紅棗,仰首咧笑,小爪子抓起銀匙上那顆紅棗,遞向他——

「吃。」

他微愕,旋即意會過來,窩心地笑了。

娃兒喜歡他。

苦而難咽的藥膳裡,唯一的滋味,不過是兩顆小小的紅棗,對小娃而言,應是極其寶貝,這嗜甜的娃兒卻將他僅有的心愛之物,給了他。

娃兒在用這種方式,向他示好,傳遞情感。

他一張手,將娃兒抱下石桌,穩抱在懷中。

「吃。」三歲稚娃很堅持。

他淺笑,拈去抓握在掌間的紅棗,細心而溫柔地拭淨小手。「不吃那個,我們吃彆的。」

隨侍在側的掬香,接收到眼神示意,旋即利落地撤下陶盅,擺上冰鎮過的銀耳紅棗湯,以及一碟鬆軟甜糕。

他瞧出婢女梅香在一旁欲言又止,卻沒敢多言。

「怎麼?是我爹說了什麼?」

「沒。」將此事上稟老爺,老爺隻說——君離若高興便由他去,沒幾日也就膩了。

可如今看來,少主子不僅沒膩,還有越發樂在其中的態勢,這……

「一直忘了問,這小娃的名?」

「呃……老爺沒說……」當下人的,也就不敢擅作主張。

沒有?!

娃兒都三歲有餘了。

嚴君離蹙眉。

許多事情,不是支吾推搪便是一問三不知,他心裡有底,這當中必然有鬼,他隻是不懂,爹究竟是如何看待這娃兒?

若說不在意,餐餐以奇珍補藥喂養,這殊榮除了他這獨生子外,幾曾有過?

可若要說在意,不會將個不解事的娃兒扔給婢仆照養,放逐於品菊院內的僻靜一隅,不容閒雜人等靠近,形同幽禁。

甚至,連名字都吝於費心。

侍婢隻知好生養著,主子沒吩咐的事,便不敢擅作主張,以至於娃兒三歲了,無人教導,連話也不會說,隻懂得幾句「吃」、「喝」、「睡」,因為那是娃兒唯一聽得懂、也最常被教導的字眼。

他雖年少,也知孩子絕不是這麼養的!

嚴君離出神凝思,有一匙沒一匙地喂著銀耳紅棗湯,不覺間,竟喝了個盅底朝天。

娃兒摸摸圓滾滾的肚子,看他。

讀出「好飽」的訊息,他微微一笑,錦帕拭去娃兒嘴角甜漬。

小家夥很喜歡這道甜品呢!

不同於侍婢喂食時的勉強,娃兒一匙匙吃得滿足,以至於,他一時失手,喂得過量了。

打了個小小的飽嗝,揉揉眼,往他%e8%83%b8口趴去。

吃飽飽,想睡了。

他凝視懷中小小人兒的憨態,心房湧起一抹幾近憐愛的柔軟浪潮。

那全心信賴的姿態,仿佛相信,他會護著他,全心全意。

他從不曉得,自己原來那麼喜歡孩子,又或者,他喜愛的隻是這靈動可愛的小娃。

想起娃兒令人不解的摧花行止,再看看喝得精光的甜湯、以及那顆滾落石桌的紅棗,一瞬間,恍悟了什麼。

小娃樂此不疲的,不在吃花行徑,而是無意間,嘗到了花%e8%8c%8e裡頭的甜甜蜜味吧?

如此聰慧可愛的孩子,卻無人教導、無人陪伴、無人說話,什麼也不懂,隻知吃睡,小獸一般,如此喂養著,與世隔絕……

光是想,心頭便是一陣疼意。

他是不知父%e4%ba%b2究竟盤算些什麼,但絕不容許這靈動可人的孩子被如此糟蹋。

打定主意,當下抱了娃兒起身。

「少爺——」亭外侍婢連忙上前,一臉為難。

「我爹若是問起,讓他來找我要人。」

◇◆◇

等了三日,未料父%e4%ba%b2那頭倒沉得住氣,一點動靜也無。

意思便是——默許了?

也是。父%e4%ba%b2從未拒絕過他任何的請求,不該以為這回會例外。

雖是如此,也該找個機會,正式同父%e4%ba%b2照會一聲才是。

他將娃兒交由奶娘照料,可娃兒頗黏他,那日由他床榻上醒來,看見全然陌生的環境,一絲哭鬨也無,明亮大眼瞅著他,撒嬌地張手討抱。

小娃不在乎去哪兒,隻是專注地、目光時時刻刻追著他,這三日裡,隻要片刻不見他的人,便要滿屋子地找,成日跟前跟後,小影子似的。

那是一種認定,宛如雛鳥對母鳥的依戀。

晚膳過後,小娃讓奶娘抱去洗沐,他得了空,正好往聽鬆院去,與父%e4%ba%b2詳談,同時弄清這娃兒被抱進府裡養著的目的究竟為何。

聽鬆院裡,三崗五哨時時皆有護院把守,守衛見是少主子,沒敢攔他,隻道:「老爺已經歇下了。」

「無妨,我隻是來向爹問安,若已睡下,我不會久留,不必驚動他。」沒讓侍衛前往通報,無聲踩著石階上了沐鬆閣。

「是嗎?君離讓自個兒的奶娘照顧那孩子?」

未及出聲,裡頭傳來嚴世濤玩味沉%e5%90%9f之聲,他一頓,收了勢,靜立於門外。

「是。老爺,這長久下來,恐怕不妥,是不是——該早做處置?」

「你擔心什麼?」嚴世濤挑眉望去。「那孩子本就是為君離備上的,他若要%e4%ba%b2自看守,也無不可。」

無論安置在哪兒,隻要確保那孩子仍在掌握中便成。

「可——我瞧少主頗疼愛那孩子,萬一相處日久,感情養得深了,怕少主舍不下。」

「那花個幾兩銀買回的小賤種,也配與我兒相提並論?若非同為陽年陽月陽日所生的相合命盤能為君離擋厄延壽,我何須將他買回?他若感念君離今日恩澤,自願舍身相報那是最好,若不願,我也由不得他說不。」

嚴君離沒作聲,默默聽著。

聽父%e4%ba%b2淡漠無情的口%e5%90%bb,定義那小娃的存在價值。

一個替身,一個工具,代他受難、代他而死的物品。

隻是物,不是人。

因此,他不給孩子命名,工具不需有名字,隻需為正主兒獻命即可。

嚴君離沒驚動任何人,安靜地下樓,回到自己的院落。

小小娃兒蜷睡在他的床榻上,八成是洗沐完,沒見著他又鬨彆扭了,非要爬上他的床等待。

他發現,自己完全能理解這娃兒的想法,探手揉揉娃兒紅潤的麵頰。

原本,隻覺投緣,得知真相的此刻,原先純然的喜愛中,揉入一抹歉意。

如此嬌憨的孩子,爹如何忍心?

他無法當著父%e4%ba%b2的麵,指責其不人道行徑,畢竟,那全是為了他。

九歲那年,是他頭一回感覺與死亡如此接近,幾乎一腳踏進鬼門關裡,向來不信神鬼的父%e4%ba%b2突然開始求神拜佛,造橋布施、燒香建廟來為他祈福,求訪延壽方子不擇手段,再旁門左道也願一試。

他從不多言,是因為醒來那一眼,見父%e4%ba%b2多日不寐的憔悴容顏,深深刻劃驚恐與傷痛,讓他什麼都不能說,也沒有立場說。

那隻是,天下父母心。

可是不說,不代表全然認同。

今日若不是他自個兒發現,這娃兒會以何種方式為他犧牲生命?他連想都不敢想。

他毫不懷疑,若非得將孩子養得健康,父%e4%ba%b2怕是會將孩子幽禁於房內,不見天日,五年、十年,或許一輩子都懵懂無知,連個名字也沒有。

娃兒被他揉弄的指掌擾醒,睜開惺忪的眸,卷著小被褥爬到他臂彎,窩著,又繼續睡。②思②兔②網②

他柔了眸光,低聲道:「喚你知恩,可好?」

這名,由他給;爹怎麼想,他管不著,娃兒既來到他身邊,那麼他便護定了。

伸掌玩鬨性地擾人,揉揉嫩頰又搔搔腋窩。「知恩、知恩?好不好——」

小家夥被鬨得不爽,拍掉他的手。

他笑著滾進床褥,纏鬨片刻。

半晌,他微喘,兜妥娃兒鬆落的小被子,抱回%e8%83%b8`前躺臥。

「知、恩——」

不厭其煩,一再教導。

自此以後,嚴知恩,成了他的責任。

他一生的守護。

◇◆◇

嚴君離終究沒有將事情說破,卻%e4%ba%b2自向父%e4%ba%b2提出另一道請求——

收嚴知恩為義子,入族譜,享家業繼承之權。

父%e4%ba%b2神情複雜地瞥了他一眼。「你當真?」

「是。孩兒想過了,這身子再如何調養,終究沉屙難愈,需有個人替孩兒打點繁務,應當趁早培養%e4%ba%b2信之人,為孩兒分憂,知恩頗得孩兒的緣,想收在身邊好生栽培,求爹成全。」

這番話說得在情在理,嚴世濤無從駁起,隻得允下。

嚴君離慎重其事地翻黃曆、挑了個好日子,正式讓知恩拜見義父,該有的程序、禮數,一樣不缺。

一早被挖起床的嚴知恩,小臉滿是困意,窩在嚴君離懷中打盹。

「來,小恩,茶端好,去給爹磕頭敬茶,我昨晚教過的,還記不記得?」

沒睡飽的娃兒不太想理人,又要一頭埋回那堵溫暖%e8%83%b8膛,被少年堅決地拉出,強迫他站穩。

娃兒不爽了,抗議道:「抱。」

「不行。」溫柔卻堅定的嗓音說道:「小恩乖,先敬茶,回頭再讓你睡。」

三歲的奶娃兒,茶盞端得歪斜,嚴君離幫襯著,穩住杯盤,指引娃兒跪地奉茶,紮紮實實叩首行禮。

「喊爹。」

「爹。」奶聲奶氣的娃兒音,乖巧又依順。

嚴世濤喝了茶,依禮給了義子見麵禮。娃兒對那紅包一點興趣也無,隻是專注而期待地偏頭瞧著嚴君離。

少年讚許地摸摸他的頭,代他收下紅包,放進他貼身的小棉袋裡,微笑指著自己,一字字清晰教著:「哥、哥。」

「哥——」咬字不清的娃兒音一喚,撒嬌地偎倒而來。

少年帶笑攏抱住,偏首,對主位上頭的父%e4%ba%b2道:「從今起,小恩也是您的兒子,無論外頭的人如何評論爹,在孩兒心目中,您一直是無可挑剔的好爹爹。虎再毒,從不食子,我相信,您會給小恩應有的護衛疼惜,不辜負他今日這一聲爹、這一記叩拜。」

這是他保護娃兒的方式。

給他一個名字,入族譜、受到關注、有了明確的地位。

他,名喚嚴知恩,是嚴府的義子,不再是藉藉無名的棄兒,哪一日不著痕跡地消失也不會有誰知曉。

他將小恩帶在身邊,%e4%ba%b2自教養,兩人同桌而食,同室而寢,他一句句教著足三歲仍拙於言語的孩子說出第一句完整的話語;也握著孩子的手,習出人生第一筆劃,認著自己的名。

府裡請了夫子,醉心書海、求取學識是嚴君離唯一熱衷之事,即便病體羸弱,也不曾荒廢,因而,嚴世濤為他請來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