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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繁華 無處可逃 4305 字 3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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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一)

青州府,雲榭台,是夜豪雨如注。

初春的夜晚尚有些寒意,屋內鎏金博山爐內靜靜燃著檀木沉香,煙氣無聲嫋繞。

十數張案桌後坐著得一色皆是軍人,大碗喝著酒,眯著眼睛看著舞姬們飛旋著楚楚身子,如輕燕般從身前掠過。本是極為沉靜淡然的香氣,卻生生被酒肉與歌舞衝刷得隱然不見,席間男人們興致卻更高,鬨哄哄的聲響甚至打斷了姬人們的舞步。

有人掀起了簾子,高大的身形帶勁一陣濕寒之氣。他甫一踏進來,席間便是此起彼伏的“孟將軍”、“孟兄”、“來得遲了罰酒”……

男人身上的盔甲還未卸下,更未讓衛兵清洗整理,上邊還粘著血漬和幾塊可疑的汙物,他卻渾然不在意,坐下之時,順道摟住了身邊踏著舞步掠過的舞姬,笑道:“罰我可不算本事。”他一手摟在少女j□j白皙的細腰上,另一隻手抓起酒壺,仰頭灌下了半壺,笑道,“夠了麼?”

“再來!”同僚還在起哄。

孟良喝得急,下巴脖頸上都是倒出的酒水,他也不擦,笑罵了句:“一幫兔崽子,老子替你們收拾殘局去了,你們倒好。”

那舞姬柔順倚在他懷中,微微仰著頭,忽然攀住將軍的肩膀,溫柔地%e5%90%bb上去,將那些酒漬%e8%88%94舐得乾淨。孟良半閉著眼睛,一隻手在案桌上打著不成韻律的節拍,一邊道:“你們灌我可不算本事,上將軍來了,能將他灌倒,我孟良便心服口服。”

“上將軍”名號一出,眾人啞口無言,歌舞聲一時間壓過了雨聲,軟紅萬丈,媚然可人。將領們靜了片刻,一人道:“上將軍嘛,還是算了。”

琴聲倏然急了急,宛如翠珠落了玉盤,叮咚可喜。

淡淡的人聲從帷幕後傳來:“為何到了我便算了?”

人未到,聲先至。

適才還縱聲酒樂、毫無顧忌的軍人們倏然起立,就連最為放浪不羈的孟良亦推開了懷中女人,肅然而立。雖無人監管,卻極為整齊劃一的單膝跪地,低頭道:“上將軍。”

舞姬琴師侍女們急急雙膝跪地,悄無聲息。

一道修長綽約的身影慢慢踱到主位上,一手虛扶,輕聲道:“不必多禮,起來吧。”

雲榭台的右角,依著青州慣例,琴師奏樂處以幕布隔開,樂聲便如流水泄出,嫋嫋間盈滿整個房間。如今奏琴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指尖撥撚慢挑,他尋隙回頭,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手指沒事吧?”

少女低垂著眼神,低低道:“沒事——不知怎地,剛才斷了一根弦。”

“幸好大將軍進來,也沒人察覺。”琴師安慰她,又將眼神投向幕布外,清秀的臉上神色頗為複雜。

少女不答,隻是垂著頭,如同一座雕塑。

幕簾外笑鬨聲更濃,幾乎便要蓋過了琴聲,忽然有人急步過來掀開了簾子。

廳內小兒手臂粗的蠟燭便有數十根,燈火通明間,少女微微眯了眯眼睛,恰好看見遠處一位黑甲將軍正摟著一個女子,場麵香豔糜人。

“上將軍說了,要聽之前的曲子。”侍女急急吩咐道,“趕緊換一首。”

琴師怔了怔,道:“喏。”待到侍女走開,才問少女,“你剛才奏得是什麼?”

“葛覃。”

琴師停下手上的《鹿鳴》,轉而起調,心下卻有些不解,貴族門都愛聽大雅小雅,世風便是如此。這上將軍……雖然頗有些特殊,到底也是皇室出身,怎得愛聽些鄉村野調。

一曲未了,卻聽外邊那位遲來的將軍已有些喝醉了,大聲嚷道:“上將軍,打了勝仗,大夥兒心裡都高興。弟兄們說,回回都是咱們醉,沒意思。”

隔了一會兒,才聽到上將軍淡淡道:“那如何才算有意思?”

“來,孟浪敬上將軍一杯,恭賀崖城大捷。”

“如此。”那低低聲音頓了頓,“我便喝了。”

“嘩——”一時間竟起了騷動。

一時間敬酒聲此起彼伏,上將軍竟是來者不拒,一杯杯喝下。

“錯了。”少女倏然開口提醒琴師,他竟彈錯了一個音。

琴師赧然一笑,他隻是太過驚訝了。為上將軍彈琴已有數月之久,吳軍每次打勝了仗設宴,他幾乎都在,卻從未聽過上將軍和同僚們喝酒。

想來因為崖城大捷,上將軍極是高興吧。他收斂起略略分散的心思,重新撚下第一個音。

“剛才是哪位彈的?”又一名侍應趕來,上下打量低著頭的少女,低聲催促,“將軍說要聽那位彈。”

琴師看了看身旁少女,躊躇道:“她的手指受了傷……”

就在適才上將軍進來之前的曲歇,她停下想喝口水,茶盅卻在手裡炸裂了。這才換了琴師。少女怯怯的對侍應舉起了手,纖長細白的手指上果然一道道都是被劃破的傷口。侍應為難地皺眉,歎氣道:“這可怎麼辦?將軍他——”

話音未落,有一人奔近,急喝:“怎麼這麼慢?上將軍要見琴師。”

“大哥——”少女猝然抬頭,望著身邊少年,滿臉驚慌。

少年琴師對她笑了笑,低聲安慰說:“沒事,上將軍是寬厚之人,不會對我們怎麼樣。”

侍應帶著兩人走到廳堂中央,見這兩人木木地站著,大約是沒見過大世麵,隻低著頭,嚇得不輕,連忙低聲提醒:“快跪下。”

兩人跪下,口中隻說:“見過上將軍。”

廳堂中靜謐如水,適才還在聒噪喧嘩的將軍們皆止了聲,饒有興趣地看著下跪的兩人。

主位之上,上將軍獨自坐著。一襲玄色厚錦長袍,黑發以玉冠束起,眉宇英挺,明秀的雙目中因為含著淺淺酒意,十分水亮,他隻淡淡凝視著跪著的少女,輕聲道:“抬起頭來。”

少女身子微顫,良久,才慢慢抬起頭,卻因為兩側燭光暈染,隻覺得主位上的人麵容模糊。按著規矩,她臉上塗著厚厚的白色麵脂,其實看不出長了什麼樣,一雙眼睛卻是烏黑璀璨之極,盈盈欲滴出水來。

“剛才是你在彈葛覃?”上將軍把玩著酒杯,輕聲問。

其實這水榭極大,堂距足有十數丈,他說話聲音並不響,卻一字一句,極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少女點頭道:“是。”

“再彈。”年輕的將軍%e5%94%87角的笑意濃了數分。

“將軍,她的手……受了傷。”一旁的少年急急道,他聽聞上將軍素來待人仁愛,從不會為難下人,是以鼓起勇氣開口。

上將軍眼睛輕輕眯起,卻隻是慵懶的擺了擺手。

侍衛知其意,帶下了少年琴師,依舊將少女帶回琴室。

獨自在琴後坐定,少女的眼神竟不複之前的惶恐怯弱,漸漸鎮定下來。一旁侍應冷冷道:“快彈。將軍等著聽呢。”

她的指尖傷口曆曆在目,鮮血尚未凝固,她卻隻微微一笑,撫出第一個音。琴弦刮如傷口內,幾乎能聽到刺啦一聲,銀絲嵌入血肉之內。

濃稠的鮮血一滴滴落下,婉轉帶出一滴琴聲。

真的是一滴琴聲。

那聲音越過了水榭外的湖麵,似是從某葉小舟上而來,與此處遙遙相對,琴聲沾上絲絲點點的水霧,浸潤了每個人的心。然而是第二滴,第三滴……直至綿綿細雨,自空中飄下,如若牛毛,又似清風,密密的,柔柔的,沾濕衣襟。細雨漸至滂沱,洶湧而下,驚得人透不過氣,喘不過聲,仿佛金戈鐵馬,殺氣錚錚厲厲。

良久,雨聲忽地止歇,琴音漸逝。⊙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好!”廳堂中有人忽然大喝一聲,“好琴!”

上將軍依舊在撥弄那杯酒,隱隱可見指尖泛白,他仰頭喝了下去,轉而笑道:“孟良,你何時懂得音律了?”

“將軍,這琴師你便賜給我罷。”一旁的孟良放開了懷中舞姬,大大咧咧的開口,“你老說我不讀書,如今我多聽聽曲子,總也是好事吧?!”

崖城一戰,先行官孟良悍不畏死,衝上城牆,立下大功。倚著以往的經驗,立下大功之人,開口討要個賞賜,上將軍從不拒絕。

上將軍倚在案邊,額邊一絲黑發落下來,遮掩住垂下的目光,卻隻笑了笑,不置可否。

孟良卻以為他是答應了,哈哈笑道,“那小姑娘怪可憐的,手指破了還得繼續彈琴。將軍,不然換個人吧?”

上將軍將酒盅放下,卻不提此事,隻道:“崖城一戰我軍勝得漂亮。諸位辛苦了。”

座下將軍們紛紛立起,口稱不敢。

侍應們送上了封賞,上將軍素來慷慨,賞賜之豐,令部下們喜笑顏開。

“諸君各自儘興。”上將軍拂袖站起,便要離開。

“將軍,我的琴師呢?”孟良追問一句。

年輕男人半側了身,一半神情隱匿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之中,身形頓了頓,淡淡回答自己的得意部下:“她不行。”

“嘎?”孟良頹然坐下,看著主公的背影,歎氣道,“忒小氣了。”

同僚湊過來,哈哈大笑:“彆得寸進尺了。我看上將軍對那女子不一般。”

“怎麼不一般了?”孟良悶聲道,“他眼中便隻有一個薄姬,寵冠軍中,連打仗都時時帶著。我求個琴師怎麼了?”嘟囔之間,他並未注意到,那角落傳出的琴聲,漸漸的,止了。

筵席散去已是深夜。

下人們開始在水榭收拾狼藉一片的杯盤。一人瞄到角落的人影,笑道:“怎得還不走啊?”

卻原來便是那少年琴師,慢慢走近,陪笑道:“我師妹還未出來,不知去了何處?”

“啊!那個彈琴的女孩子啊?”下人古怪的笑了笑,“被帶去將軍府上了——你還是彆等了。”

琴師一時間怔住,等到反應過來,卻已人去榭空,隻剩池中蛙聲,喁喁寂滅。

少女被帶離水榭時,右手已經血肉模糊。

她跟著侍女,直到進入屋內,才低聲問:“姐姐,這是?”

“將軍命你將臉上麵脂洗去。”侍女表情平板,指了指桌上的那盆清水。

少女腳步頓了頓,似是聽到了極為難的要求,良久,才慢慢卷起長袖,低聲道:“是。”

右手放入水中,一盆清水立刻成了淡粉色,少女輕輕倒吸一口涼氣,卻克製著沒有出聲,隻是彎下腰,艱難的以手濯麵。

脂粉慢慢的洗去了,她微微揚起脖子,鼻尖上一滴水,噗咚一聲,落在渾濁的水中,蕩漾出小小的漣漪。順著那一波波蕩開的水紋,一道黑色的身影驀然撞進了視線。

她惶然起身,身後哐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