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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聽到了。”

“昨天我已整理出來。有槁件、打火機、書和衣服,全都塞到他旅行箱裡去了。不很多,他那人不怎麼帶東西,隻是一個中號旅行箱。麻煩你送到他家去好嗎?”

“好的,這就送去。住什麼地方?”

“豪德寺。”她說,“具體的不清楚,能查一查?估計寫在旅行箱的什麼地方。”

旅行箱放在二樓走廊儘頭處的房間,姓名標簽上工工整整地寫著狄克·諾斯及其在豪德寺的門牌號碼。雪把我領到這裡。房間如閣樓,又窄又長,但氣氛不壞。雪告訴我,以前有住宿用人的時候,用的便是這個房間。狄克把裡邊收拾得井然有序,一張不大的寫字台上有5支鉛筆,每支都削得細細尖尖,同一塊橡皮擺在一起,儼然靜物畫。牆上的掛曆寫有很小很密的字。雪倚著門,默默地四下打量。空氣沉寂得很,除鳥鳴彆無他響。我想起馬加哈的小彆墅,那裡也是這麼靜,而且也隻聞鳥鳴。

我把旅行箱抱下樓。裡麵可能裝了很多原稿和書,比看起來重得多。這重量使我聯想到狄克之死的沉重。

“這就送去。”我對雨說,“這類事還是越快越好。其他還有什麼要我乾的?”

雨迷惘地看著雪的臉,雪聳聳肩。

“食品快沒有了。”雨低聲說,“他出去買,結果落得這樣。所以……”

“那好,我適當買些回來。”

我查看了冰箱的存貨,把需要買的記在紙上。然後去下麵街市,在狄克出門喪命的那家自選商場采購了一些,估計可供四五天之用。我將買來的食品逐一用包裝紙包好,放進冰箱。

雨向我致謝,我說是小事一樁。實際上也是小事一樁,無非把狄克未竟之事接過做完而已。

兩人送我到石牆外,同在馬加哈時一樣。但這次誰也沒有招手。朝我招手是狄克的任務。兩個女子並站在石牆外麵,幾乎凝然不動地朝下看著我,這光景很有點神話味道。我把灰色的塑料旅行箱放進“雄獅”後座,鑽進駕駛席。她倆兀自站在那裡,直到我拐彎不見。夕陽垂垂西沉,西方的海麵開始染上橙色。不知那兩人將怎樣度過即將來臨的夜晚。

繼而,我想起在火奴魯魯商業區那昏暗的奇妙房間裡看見的那具獨臂白骨,恐怕到底還是狄克,我想。估計那裡是死的集中之地,6具白骨——6個死人。其餘5個死人是誰的呢?一個大概是老鼠——我死去的朋友。一個是咪咪。還剩3個。

還剩3個。

可為什麼喜喜把我引往那種場所呢?為什麼喜喜提示給我6個死人呢?

我下到小田原,進入東名高速公路,然後從三軒茶屋駛下首都高速公路,看著行車地圖在世田穀七彎八拐的路上轉悠了好一陣子,終於找到狄克家門前,房子本身是極其普通的商品房,可以說無任何獨特之處,兩層樓,布局緊湊,無論門窗還是信箱和門燈,都顯得小裡小氣。門旁有間狗屋,一隻連著鎖鏈的雜種狗惴惴然來回兜圈子。房裡亮著燈,可以聽到人聲,狹窄的門口整齊擺著五六雙黑皮鞋,以及吃完待取的訂飯的飯盒。狄克遺體停在這裡,裡邊正在守夜。至少他死後還有個歸宿,我想。

我把旅行箱從車中拖出,搬到門口。一按門鈴,出來一位中年男子,我說彆人托我把這箱子送來,而後做出其他概不知曉的樣子。男子看了看箱上的名簽,似馬上明白過來。

“實在感謝!”他鄭重地道謝。

我帶著疑惑不解的心情返回澀穀住處。

還剩3個!

狄克之死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我一個人在房間裡邊喝酒邊思索。我覺得他猝然的死似乎不具有任何意味。對於我這益智分合圖上出現的幾處空白,那幾個斷片根本不符,橫豎都格格不入。恐怕二者屬於不同範疇。不過我又隱約覺得,縱使他的死本身沒有任何意味,也將給事態的發展帶來某種巨大變化,並且是朝不甚理想的方向。原因我不清楚,隻是有這種直感。狄克本質上是心地善良的人,他也以其特有的方式連接著什麼,但現已消失。變化篤定會有,而事態恐怕將變得比過去更為嚴峻。

例如?

例如——我不大喜歡雪同雨在一起時那呆呆的眼神,也不喜歡雨同雪在一起那黯然無神的目光。我覺得那裡邊含有不吉祥的東西。我喜歡雪,是個聰慧的孩子,雖然有時固執得很,但天性耿直。對雨我也懷有近乎好意的情感。同她單獨相談時,她仍是一位富有魅力的女性,才華橫溢,%e8%83%b8無城府,有的地方甚至比雪還遠為幼稚。問題是母女兩人在一起——這種搭配委實弄得我疲憊不堪。牧村拓說其才華由於同這兩人生活而消耗一空,對此現在我很可以理解。

噢——由此將產生直接衝擊。

在此之前,她倆之間有狄克,現已不複存在。在某種意義上,兩人將短兵相接。

例如——例如上麵那樣。

我給由美吉打了幾次電話,同五反田見了幾次麵。由美吉的態度雖說總體上依然那麼冷淡,但從口氣聽來,似乎對我的電話多少有了興致,至少沒怎麼表現出不耐煩。她說她每周去兩次遊泳學校,一次不少;休息的日子時常同男友約會,上星期天還一同開車去什麼湖邊兜風來著。

“不過,和他之間沒有什麼,我們隻是朋友。高中同班,他也在劄幌工作,彆的談不上。”

我告訴她不必那麼介意。實際上也沒什麼要緊,我耿耿於懷的隻是遊泳學校。至於她同男友去湖邊也罷爬山也罷,我並不感興趣。

“但我覺得還是跟你說清楚好,”由美吉說,“因為我不願意有所隱瞞。”

“完全不必介意。”我重複道,“我準備再去劄幌同你當麵談一次,若說問題也隻有這個。至於約會,你隨便同誰約會都可以的,這同你我之間的事毫不相乾。我始終在考慮你,如上次說過的那樣,我們之間有某種相通之處。”

“比如?”

“比如賓館,”我說,“那裡既是你的場所,又是我的場所。對我們兩人都可以說是特彆場所。”

“噢——”她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既不肯定又不否定。

“同你分手後,我碰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遭遇了形形色色的境況,但從根本上說我一直在考慮你。時常想同你見麵,可惜動身不得,很多事沒處理完。”

我這解釋儘管充滿誠意,但缺乏邏輯性——這也倒是我之所以為我之處。

接下去是中等長度的沉默。感覺上是從中立多少向積極方向傾斜的沉默,但最終不過是普遍的沉默。或許我考慮事物時帶有過分的好意。

“作業可有進展?”她問。

“我想是有的,多半是有的,但願是有的。”我回答。

“明春之前能處理完就好了。”

“誠如所言。”*思*兔*網*

五反田顯得有點疲倦。一來工作日程排得很滿,二來又要見縫插針地同已離異的太太幽會,且要設法避人耳目。

“總不能長此以往,這點毋庸置疑。”五反田深而又深地歎了口氣,“我本來就過不慣這種投機式生活。總的說來,我還是適合家常生活。所以每天都搞得筋疲力儘,神經像繃得很緊很緊。”

他像拉鬆緊帶那樣把兩手左右一攤。

“應該和她去夏威夷休假。”我說。

“可能的話,”他有氣無力地微微笑道,“能去該有多好!什麼也不思不想,兩個人在海灘上滾上幾天。5天就行,不,不多指望,3天就可以,有3天就能把疲勞抖掉。”

這天晚上,我同他一起去他麻布的寓所,坐在時髦沙發上邊喝酒邊看他主演的電視廣告專輯的錄像,是有關胃藥的廣告,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畫麵是某辦公樓電梯。電梯全方位開放,無門無壁無間隔,四架並列,以相當快的速度上上下下。五反田身穿深色西裝,懷抱公文包乘上電梯,十足一副高級職員風度。他輕快地在電梯間跳來蹦去;發現那邊電梯上有上司站立,當即過去商量工作;這邊電梯上有漂亮的女職員,便上去同其約定何時幽會;對麵電梯上有工作沒完,又飛快地過去處理完畢。也有時對麵兩架電梯上電話鈴同時響起。在高速上下穿梭的電梯間飛步跳躍決非易事。五反田臉上不動聲色,而又顯得十分吃力。

其間解說詞是這樣的:“每天疲勞不堪,胃裡積勞成疾,溫情的腸胃妙藥,獻給百忙中的你……”

我笑道:“有趣,這玩藝兒。”

“我也覺得有趣。當然,廣告本身是無聊至極,那東西從根本上全是渣滓。不過拍攝得十分出色。說來可憐,質量比我主演的大部分影片都要高級。拍廣告其實花錢不少,布景啦特技攝影啦等等。廣告部那些家夥在這些細小地方可舍得花錢咧。構思也蠻有意思。”

“而且暗示出你眼下的處境。”

“說得好,”他笑了笑,“誠哉斯言。的確惟妙惟肖。見縫插針,無孔不入,由此處跳到彼處,又從彼處跳回。勞心費神,全力以赴,胃裡積勞成疾。而藥卻於事無補,我拿過一打來試,結果毫無效用。”

“動作確實無與倫比。”說著,我用遙控器把這廣告錄像倒回重放一遍。“很有些巴斯塔式的幽默意味。想不到你對這種味道的演技倒一拍即合。”

五反田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點頭道:“恐怕是的,我喜歡喜劇,有興趣,也自信演得好。一想到我這樣直率型的演員能夠巧妙傳遞出由直率產生出來的幽默之感,便覺甚是開心。我力圖在這勾心鬥角蠅營狗苟的世界上直率地生存下去。但這生存方式本身就似乎是一種滑稽。我說的你可理解?”

“理解。”我說。

“用不著去故意表現滑稽,隻消做些日常性舉止即可——僅此便足以令人好笑。對這種演技我很有興致,當今日本還真沒有這種類型的演員。喜劇這東西,一般人都演得過火,而我的主張則相反:什麼也不用演。”他啄口酒眼望天花板,“但誰也不把這種角色派到我頭上,那幫小子想像力枯竭到了極點。派到我事務所裡的角色,沒完沒了地全是醫生、教師、律師,千篇一律。煩透了!想拒絕又不容我拒絕,胃裡積勞成疾。”

由於這個廣告反應良好,便又拍了幾個續篇,套數都是一樣。儀表堂堂的五反田一身筆挺西裝,在即將遲到的一瞬間飛步跨上電氣列車、公共汽車或飛機。也有時腋下夾著文件,或附身於高樓大廈的牆壁,或手抓繩索從這一房間移至另一房間,無不拍得令人歎為觀止,尤其那不動聲色的表情更為一絕。

“一開始導演叫我做出筋疲力儘的表情,裝出累得要死要活的架勢,我說不乾。爭辯說不應該那樣,而要不動聲色,也隻有這樣才有意思。那幫愚頑的家夥當然不肯相信。我沒有讓步。又不是我樂意拍什麼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