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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

村上春樹-->舞舞舞-->34

34

狄克·諾斯死於車禍。星期天傍晚他去箱根一條街上買東西,當抱著自選商場的購物袋出門時,被卡車軋死。是頭碰頭事故。卡車司機說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在下坡那樣視野不好的地方居然沒有減速,隻能說是邪魔附體。當然,狄克方麵也有些疏忽大意。他隻顧往路左方向看,而未能及時確認右邊。在外國久居後初回日本時,很容易出現這種瞬間的閃失。因為神經還不習慣車輛左側通行的情況,往往左右確認顛倒。大多數情況下是有驚無險,但偶爾也會導致大禍,狄克便是如此。他被卡車掩到一旁,而被對麵開來的客貨兩用車壓在車輪下,當場死亡。

聽到這一消息時,我首先想起他在馬加哈自選商場購物時的情景,想起他動作熟練地選好物品,神情認真地挑揀水果,將一包衛生巾悄悄放在小手推車上的身影。可憐!想來《卡爾·馬克思的經濟決定論》)、《回憶馬克思》等。,他終生命途多舛——身旁士兵踩響地雷使他失去了一隻胳膊,從早到晚跟蹤熄滅雨吸了一兩口便扔開的煙頭,最後又懷抱自選商場的購物袋被卡車軋死。

他的葬禮在其太太和孩子所在的家裡舉行。雨也好、雪也好、我也好當然都沒去。

星期二下午,我用五反田還回來的“雄獅”拉著雪去箱根。雪說不能把媽媽一個人扔在家裡。

“她那人自己真的什麼也做不來。倒有一位幫忙的老婆婆,但人已上了年齡,想不那麼周全,再說晚上還得回去。不能讓她一個人的。”

“最好還是陪母%e4%ba%b2住些日子。”我說。

雪點點頭,接著啪啦啪啦翻了一會行車地圖。“噯,上次我說他說得太過分了,是吧?”

“指狄克·諾斯?”

“嗯。”

“你說他是徹頭徹尾的傻瓜蛋。”

雪把行車地圖插回車門口袋,臂肘支在車窗上,一動不動地望著前麵的景致。“現在想來,他人並不壞。待我也%e4%ba%b2切,無微不至。還教我衝浪來著,雖說隻有一隻胳膊,卻比兩隻胳膊的人活得還有勁兒。對我媽媽也一片真心。”

“知道,是個不錯的人。”

“可我偏想把他說得那麼過分,當時。”

“知道。”我說,“是禁不住那樣說的,這不怪你。”

她一直目視前方,一次也沒看我。初夏的風從全開的窗口湧進來,吹得她齊刷刷的頭發如草葉一樣搖擺。

“也真是可憐,他就是那種類型的人。”我說,“人不壞,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值得尊敬。但往往被人當成好使好用的垃圾箱,各種各樣的人投進各種各樣的東西。因為容易投。至於為什麼則不知道。大概他天生便有這麼一種傾向吧,如你母%e4%ba%b2不做聲也要被人高看一眼一樣。”平庸這東西猶如白襯衣上的汙痕,一旦染上便永遠洗不掉,無可挽回。

“不公平啊。”

“從根本上說人生本來就是不公平的。”

“可我覺得我做得太過分了。”

“對狄克?”

“嗯。”

我歎口氣,把車靠路旁刹住,轉動鑰匙熄掉引擎。隨後把手搭在方向盤上目視她的臉。

“我認為你這種想法是無聊的。”我說,“與其後悔,莫如一開始就公平地、像樣地對待他。起碼應該做出這樣的努力。然而你沒有這樣做,所以你不具備後悔的資格,完全不具備。”

雪眯細眼睛看著我。

“也許我這說法過於尖刻。但彆人且不論,對你我還是希望你擺%e8%84%b1這種無聊的想法。嗯,知道麼,有的東西是不能說出口來的。一旦出口,事情也就完了,再也無可收拾。你對狄克感到後悔,口裡也說後悔。但假定我是狄克,就不需要你這種廉價的後悔,更不願意你把做得過分這句話說出口來。這是禮節問題,分寸問題,你應該掌握。”

雪一言未發,臂肘貼著窗口,把指尖一動不動地按在太陽%e7%a9%b4上,輕輕地閉起眼睛,仿佛睡了過去。隻有睫毛不時地微微抖動,嘴%e5%94%87略略發顫。想必在體內哭泣,無聲無淚地暗泣不止。我不由心想,自己恐怕對一個13歲的女孩子期望過高了。但沒有辦法。無論對方年老年幼,也無論其自身是怎樣的人,對某種事情我都不能夠放縱姑息。無聊的我就認為無聊,無法克製的我自然無法克製。

雪許久地保持這種姿勢,紋絲未動。我伸手,輕輕摸著她的手腕。

“不要緊的,也怪不得你。”我說,“大概是我過於偏激。公平地看來,你也做得蠻好。彆往心裡去。”

一道淚水順其臉頰落在膝頭,但就此止住,再沒流淚,也沒出聲。不簡單!

“我到底該怎麼辦呢?”又過了一會兒,雪開口道。

“怎麼辦也不怎麼辦,”我說,“把不能訴諸語言的東西珍藏起來即可。這是對死者的禮節。很多東西隨著時間的推移自然會明白。該剩下的自然剩下,剩不下的自然剩不下,時間可以解決大部分問題,解決不了的你再來解決。我說的過於深奧?”

“有點。”雪微微一笑。

“的確深奧。”我笑著承認,“我說的,一般人基本理解不了。因為一般人的想法和我的還有所不同。但我認為我的最為正確。具體細細說來是這樣:人這東西說不定什麼時候死去,人的生命要比你想的遠為脆弱。所以人與人接觸的時候,應不給日後留下懊悔,應做到公平,可能的話,還應該真誠。不付出這樣努力而隻會在人死後簡單哭泣後悔的人——這樣的人我不欣賞,從個人角度而言。”

雪靠在車門上久久看著我的臉。

“我覺得這好像十分難以做到。”她說。

“是很難。非常。”我說,“但值得一試。連喬治男孩那種煤氣罐一樣肥胖的家夥都能當上歌星,努力就是一切。”

她淡淡一笑,點頭說:“你的意思我好像領會了。”

“理解力不錯。”我發動引擎。

“可你為什麼總把喬治男孩當做眼中釘呢?”雪問。

“為什麼呢?”

“不是因為實際上心裡喜歡?”

“讓我慢慢考慮考慮。”我說。

雨的家位於一家大型不動產公司開發的彆墅地帶。院門很大,門口附近有個遊泳池和一間咖啡館,咖啡館旁邊是一家小型自選商店,裡邊小山一般堆著低營養食品,但狄克那樣的人拒絕在這種臨時應急性的小店裡采購。就連我對這等場所都不屑一顧。道路彎彎曲曲,儘是上坡,我引以為自豪的“雄獅”畢竟有點氣喘籲籲起來。雨的住宅坐落在一座山岡的腰部。就母女兩人往來說,地方相當之大。我停下車,提起雪的東西,登上石牆旁邊的台階。透過坡麵並立的杉樹空隙,可以俯視小田原的海麵。空氣迷蒙,海水閃著春日特有的暗淡的光波。

陽光明朗的寬敞客廳裡,雨手夾點燃的香煙踱來踱去。或斷或彎的煙頭從一個水晶玻璃製的大煙灰缸裡漫出,而又像被人猛猛吹了一口似的,弄得滿桌麵都是煙灰。她將吸了兩口的香煙扔進煙灰缸,走到雪跟前胡亂地撫弄著女兒的頭發。她身穿沾有洗相藥水汙痕的橙色大號運動衫,下麵是一條褪色的藍牛仔褲。頭發散亂,兩眼發紅。大概是一直沒睡而又連續吸煙的緣故。

“不得了!”雨說,“太糟了,怎麼儘發生這些糟糕事呢?”

我也說真是糟糕。她講了昨天事故的經過,她說由於事出突然,自己簡直一蹶不振,無論精神上還是體力上。

“偏巧幫忙的老太婆又說今天發燒不能來,儘趕這種時候!乾嗎偏趕這種時候發燒?真是天昏地暗。警察署又來人,狄克的太太又打電話來,我實在暈頭轉向。”↓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狄克的太太怎麼說的?”我試著問。

“根本弄不清,”雨歎口氣說,“一味兒哭,間或小聲嘟囔兩句。幾乎聽不明白。再說我在這種時候也不知該怎麼說……是吧?”

我點點頭。

“我隻說儘快把他在這裡的東西送過去。但她光是哭個沒完,沒有辦法。”

說罷,她深深喟歎一聲,靠在沙發上。

“不喝點什麼?”我問。

她說可以的話想喝點熱咖啡。

我先把煙灰缸收拾好,拿抹布擦去桌麵上散落的煙灰,撤下沾有可可殘渣的杯子。然後三下兩下拾掇廚房,燒開水,衝了杯濃濃的咖啡。狄克為了勞作方便,把廚房整理得井井有條,但他死後不到一天時間,便現出崩潰的勢頭:水槽裡亂七八糟地扔滿餐具,白糖罐的蓋子打開沒蓋,不鏽鋼計量器上粘了一層可可粉。菜刀切完乾奶酪或其他什麼東西就勢躺在那裡。

我湧出一股憐惜之情。想必他在這裡全力構築了他所中意的秩序,然而相隔一天便一下子土崩瓦解,麵目全非。人這東西往往在最能體現自己個性的場所留下影子,就狄克來說,那場所便是廚房。而且他好歹留下的依稀之影,也將很快蕩然無存。

可憐!

此外我想不起任何詞語。

我端去咖啡,雨和雪馬上相偎似的並坐在沙發上。雨眼睛潮潤,黯然無神,把頭搭在雪的肩頭。她似乎由於某種藥物的作用而顯得萎靡不振;雪則麵無表情,但看上去並未對處於虛%e8%84%b1狀態的母%e4%ba%b2偎依自己而感到不快或不安。我心中思忖,這真是對不可思議的母女。每當兩人湊在一起,便生出一種奇妙的氣氛——既不同於雨單獨之時,又有彆於雪隻身之際,似乎很難令人接近。那究竟是怎樣一種氣氛呢?

雨雙手捧起咖啡杯,不勝珍惜似的慢慢呷了一口,並說“好香”。喝罷咖啡,雨多少鎮定下來,眼睛也恢複了些許光澤。

“你喝點什麼?”我問雪。

雪愣愣地搖頭。

“一些事情都處理完了?事務上、法律上的瑣碎手續之類?”我向雨問道。

“呃,已經完了。事故的具體處理也沒什麼特彆麻煩的,畢竟是極為普通的交通事故,警察隻是前來通知一聲。我請那警察同狄克的太太聯係,由她一手辦理具體手續。因為無論法律上還是事務上我都同狄克毫無關係。後來她給這裡打來電話,光是哭,幾乎什麼都沒說,也沒有抱怨,什麼都沒有。”

我點點頭。極為普通的交通事故。

3個星期過後,眼前這女人恐怕就將狄克忘得一乾二淨——容易健忘的女人,容易被健忘的男子。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麼?”我問雨。

雨掃了我一眼,隨即目光落在地板上,視線空洞而淡漠。她在沉思,而她沉思起來很花時間。眼神遲滯,不久又恢複了幾分生氣,仿佛搖搖晃晃往前走了很遠,又突然想起什麼重新折回。“狄克的行李,”她自言自語似的說,“就是我對他太太說要送過去的東西。剛才對你也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