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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麵一處海濱車場,問雪是否心情不舒服,“沒什麼?不要緊?不喝點什麼?”雪一陣沉默。暗示性沉默。我再沒說什麼,密切注視暗示的發展。年紀一大,往往可以多少領悟暗示的暗示性,知道此時應該等待,直到暗示性以具體形式出現時為止,猶如等待油漆變乾一樣。

兩個身穿同樣的小號黑遊泳衣的女孩兒肩並著肩,從椰子樹下緩緩行走。腳步邁得很輕,活像在圍牆上挪動的貓。泳裝的樣子很滑稽,仿佛是用幾塊小手帕連接而成,幾乎一陣強風便可從身上掀跑。兩人恍若被壓抑的夢幻,氤氳著既現實而又非現實的奇妙氛圍,從右向左橫穿過我們的視野消失了。

布魯斯·斯普林斯廷唱起《饑餓的心》。娓娓動聽。看來世界還不至於漆黑一團。音樂節目主持人也說這歌不錯。我輕咬一下手指,縱目長空。那塊頭骨雲絮命中注定似的仍在那裡。夏威夷,天涯海角!母%e4%ba%b2想同女兒交朋友,女兒尋求的則是朋友之外的母%e4%ba%b2,失之交臂。欲去無處。母%e4%ba%b2身邊有男友——失去歸宿的獨臂詩人;父%e4%ba%b2家中也有男友——藝妓書童忠仆,無處可去。

10分鐘後,雪把臉靠在我肩頭開始哭泣,起始很平靜,隨後哭出聲來。她把兩手整齊地放在自己膝頭,鼻尖貼住我肩部哭著。理所當然,我想。若我身臨她的處境也要哭,當然要哭!

我摟住她的肩膀,讓她哭個痛快。我的襯衣袖不久便濕透了。她哭了相當長的時間,肩頭顫唞不止,我默默地把手放在上麵。兩名戴著太陽鏡、左輪手槍閃閃發光的警察從停車場穿過。一條德國牧羊狗熱不可耐地伸長%e8%88%8c頭四下轉了一圈,消失不見。一輛輕型福特卡車在附近停住,走下一個身材高大的薩摩亞人,領著漂亮的女郎沿海邊走去。收音機播出蓋爾茨唱的《跳舞天國》。

雪哭過一陣,漸漸平靜下來。

“喂,以後再彆叫我小公主。”她依然把臉靠在我肩部說道。

“叫過?”我問。

“叫過。”

“忘了。”

“從辻堂回來的時候,那天晚上。”她說,“反正再彆叫第二次。”

“不叫。”我說,“一言為定,向鮑伊·喬治和迪倫發誓,再不叫第二次。”

“媽媽總那麼叫,管我叫小公主。”

“不叫了。”

“她那人,總是一次次地傷害我,可她本人一點兒也覺悟不到,而且喜愛我,是不?”

“是的。”

“我怎麼辦才好呢?”

“長大。”

“不想。”

“彆無他法。”我說,“誰都要長大,不想長大也要長大。而且都要在各種苦惱中年老體衰,不想死也要死去。古來如此,將來同樣如此。有苦惱的並非隻你一個人。”

她揚起帶有淚痕的臉看著我:“嗯,你就不會安慰人?”

“我以為是在安慰你。”

“絕對兩碼事。”說罷,將我的手從其肩頭移開,從手袋裡掏出紙巾擦擦鼻子。

“好了,”我拿出現實聲音說道。隨即將車開出停車場。“回去遊一會兒,然後做頓美餐,和和氣氣地吃一頓。”

我們遊了1個小時,雪遊得很好。我們遊到海灣那邊,潛進水裡,相互抓腳嬉鬨。上岸後衝罷淋浴,去自選商場采購。買了牛肉和蔬菜。我用洋蔥和醬油燒了一盤清淡爽口的牛肉,做了青菜色拉。又用豆腐和蔥做個大醬湯。一頓愉快的晚餐。我喝了加利福尼亞葡萄酒,雪也喝了半杯。

“你很會做菜。”雪欽佩地說。

“不是會做,不過傾注愛情、認真去做罷了。然而效果就大不相同。這是態度問題。凡事隻要儘力去愛,就能夠在某種程度上愛起來;隻要儘可能心情愉快地活下去,就能夠在某種程度上如願以償。”

“再往上難道不行?”

“再往上得看運氣。”

“你這人,挺會蒙混人的,那麼大的一個大人!”雪詫異地說。

兩人洗完碟碗拾掇好後,到華燈初上的卡拉卡烏大街悠然漫步。一路窺看各種各樣掛羊頭賣狗肉的店鋪加以評頭品足,審視各色男女行人的風姿,最後走進人頭攢動的羅亞爾夏威夷飯店,在裡邊的臨海酒吧坐下歇息。我還是喝“克羅娜”,她喝的是果汁汽水。狄克·諾斯想必對這人聲鼎沸的夜晚街市深惡痛絕,我倒沒那麼嚴重。

“嗯,對我媽媽你是怎麼看的?”雪問我。

“初次見麵,坦率地說,還把握不住。”我想了想說,“歸納、判斷起來很花時間,腦袋不好使嘛。”

“可你有點生氣了吧?沒有?”

“是嗎?”

“是的。看臉就知道。”

“可能。”我承認。隨即眼望海麵呷了口“克羅娜”。“經你一說,或許真的有點生氣。”

“針對什麼?”

“針對沒有任何人肯認真對你負起應負的責任這件事。不過這怕是不妥當的,一來我沒有生氣的資格,二來生氣也毫無作用。”

雪拿起碟子上的炸土豆條,喀嗤喀嗤地咬著:“肯定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都認為必須做點什麼,又都不知怎麼做。”

“大概是吧,都好像懵懵懂懂。”

“你明白?”

“我想不妨靜等暗示性以具體的形式出現後再采取對策,總而言之。”

雪用指尖捏弄著半袖衫的下角,想了一會兒。似仍不解其意,問道:“這,怎麼回事?”

“無非是說要等待。”我解釋說,“水到渠成。凡事不可力致,而要因勢利導,要儘量以公平的眼光觀察事物。這樣就會自然而然地找到解決的辦法。大家都太忙,太才華橫溢,要乾的事情太多,較之認真考慮公平性,更感興趣的還是自己本身。”

雪在桌麵支頤靜聽,用另一隻手把粉紅色桌布上炸土豆條殘渣掃開。鄰桌坐著一對美國老夫婦,分彆穿著同樣花紋的夏威夷男衫和夏威夷女衫,手拿碩大的玻璃杯,喝著顏色鮮豔的%e9%b8%a1尾酒,看上去十分美滿幸福。飯店的院子裡,一個身穿同樣花紋的夏威夷衫的年輕女郎,邊彈電子琴邊唱《唱給你》。不很動聽,但的確是《唱給你》。院子裡處處搖曳著呈鬆明狀的煤氣燈火苗。一曲唱罷,兩三個人吧唧吧唧地鼓掌助興。雪拿起我的“克羅娜”喝了一口。

“好喝!”

“支持動議,”我說,“好喝兩票!”

雪現出驚訝的神色,定定地看著我的臉:“真有點捉摸不透你是怎樣一個人物。既像是個地地道道的正經人,又像是個不著邊際的荒誕派。”

“地道正經同時也是放縱不羈,不必放在心上。”說罷,招呼態度極為熱情的女侍再來一杯“克羅娜”。女侍旋即擺動腰肢把飲料端來,在單上簽完字,留下波斯貓一般大幅度的微笑,轉身離去。

“那麼,我到底該怎樣才好呢?”

“母%e4%ba%b2想見你。”我說,“細節我不曉得,彆人家的事,況且人又有些與眾不同。但讓我簡單說來,她恐怕是想超越以往那種磕磕碰碰的母女關係,同你結為朋友。”

“人與人成為朋友是很困難的事,我想。”

“讚成。”我說,“困難兩票。”

雪把臂肘拄在桌麵,目光遲滯地看著我。◇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對那點是怎麼想的?對我媽媽的想法?”

“我怎麼想全無所謂,問題是你怎麼想。不用說,這裡邊恐怕既有自以為是的利己主義一麵,也有可取的建設性姿態一麵。偏重哪方麵取決於你自己。不過不用急,慢慢想好再下結論不遲。”

雪仍舊手托腮,點頭同意。櫃台那邊有人放聲大笑。彈電子琴的女郎返回座位,開始彈唱《藍色夏威夷》:“夜色剛剛降臨,我們都還年輕,喂快來呀,趁著海麵上明月瑩瑩。”

“我和媽媽倆,關係鬨得很僵很僵來著。”雪說,“去劄幌前就很僵,因上不上學的事吵來吵去,滿屋子火藥味。後來乾脆不怎麼開口,麵對麵時也很少,持續了好一段時間。她那人考慮問題不成係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一轉身忘個精光,說的時候倒蠻像那麼回事,但說完就再不記得。可是有時又心血來潮地惦記著儘母%e4%ba%b2的責任。我真給她折騰得焦頭爛額。”

“不過……”

“不過,是的,她確實有一種非同一般的優點長處。作為母%e4%ba%b2是一塌糊塗,糟糕到了極點,我也因此滿肚子不快,可是不知為什麼偏又被她吸引。這點和爸爸截然不同,說不出為什麼。現在她又風風火火提出交朋友,也不著看她和我之間力氣差得多遠。我還是孩子,她已經是強有力的大人。這點誰都一清二楚吧?可媽媽就是不開竅。所以,即使媽媽要和我交朋友,也不管她付出多大努力,結果也隻能一次次刺激我傷害我,而她又不醒悟。比如在劄幌時就是這樣:媽媽有時要向我走近,我便也向媽媽那邊靠攏——我也在努力喲,這不含糊——可這時她已經一轉身到彆處去了,腦袋已經給彆的事情塞得滿滿的,早把我忘了。一切都是心血來潮。”說著,雪把咬去一半的炸土豆條彈到地上,“領我一起去劄幌,歸終還不一個樣。一忽兒把我忘得一乾二淨,跑加德滿都去了,一連三天都沒想起還把我扔在那裡。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而且又不理解我心裡因此受到多大刺激。我喜歡媽媽,我想是喜歡的。能成為朋友想必也是好事。但我再不願意給她甩第二回,不願被她興之所至地這裡那裡帶著跑。已經夠了。”

“你說的全對。”我說,“論點明確,非常容易理解。”

“可媽媽不理解。即使這樣講給她聽,她也肯定莫名其妙。”

“我也覺得。”

“所以煩躁。”

“也可理解。”我說,“那種時候,我們大人借酒消愁。”

雪拿起我的“克羅娜”,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去一半。杯子足有金魚缸那般大,因此量相當不小。喝完稍後,她依然手托著腮,無精打采地看著我的臉。

“有點兒怪,”她說,“身上暖烘烘的,又困困的。”

“好事。”我說,“心情還舒服?”

“舒服,挺舒服的。”

“那好。這麼長的一整天,13歲也罷,14歲也罷,最後舒服一下的權利總是有的。”

我付過賬,拉起雪的胳膊沿海邊走回賓館,給她打開房間的門。

“喂。”

“什麼?”我問。

“晚安。”

第二大也是不折不扣夏威夷式的一天。吃罷早餐,我們立即換上遊泳衣,走到海濱。雪提出衝浪,我便借了兩塊衝浪板,同她一起衝到舍拉頓灣。過去一位朋友曾教過我基本技術,我照樣教給雪,無非浪的捉法、腳的踏法之類,雪記得很快,加上身體柔軟,捕捉浪頭的時機掌握得很妙。不到30分鐘,她便在浪尖上玩得比我還遠為熟練,連說“有趣有趣”。

午飯後,我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