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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可以,我並不厭惡。傷腦筋的是捉摸不透其中的機關,有時都感到有些可怕。噢——又說過頭了,對不起。一和你聊起來就聊過頭。”

“那有什麼,沒關係。”我說。

“畢竟和你無關,下次見麵再慢慢聊吧。”五反田說,“一路平安!你不在我會寂寞的。一直想找時間和你喝一次。”

“夏威夷,”我笑道,“又不是去象牙海岸,一個星期就回來。”

“啊,那倒是。回來能打電話給我?”

“好的。”

“你在火奴魯魯海水浴場躺著歪著的時候,我可正在模仿牙醫還債喲。”

“世上有各種各樣的人生,”我說,“人有各種各樣的活法。Different strokes for different folks。①”

①與前句意思大致相同。

“施萊和斯通兄弟!”五反田啪地打了個響指。和同時代的人交談,的確可以省去某種成分。

由美吉快10點時打來電話,說她已經下班,是從住所打來的。我驀然想起她那雪花紛飛中的公寓。明快簡練的外觀,明快簡練的樓梯,明快簡練的門扇,還有她那神經質的微笑。所有這一切,是那樣地令人不勝依依。我閉起眼睛,想像夜色中靜靜飄舞的雪花,心頭湧起一縷繾綣的柔情。

“你是怎麼知道我名字的?”她首先發問。

我說是雪告訴的。“沒有舞弊,沒有賄賂,沒有竊聽,沒有逼供,我彬彬有禮地向那孩子請教,於是得以指點迷津。”

她疑惑似的沉默一會。“那孩子怎麼樣?安全送到了?”

“太平無事。”我說,“穩穩當當護送到家,現在還不時相見。精神得很,隻是有點與眾不同。”

“和你一個樣。”由美吉無甚情感地說,像是在說一件世人無不昭昭的確切事實,例如猴子喜歡香蕉,撒哈拉沙漠很少下雨等等。

“喂,為什麼一直對我隱瞞名字?”我問。

“那不是的。我說過下次來時告訴你的吧?談不上隱瞞。”她說,“不是隱瞞,是嫌告訴起來囉嗦。又是問寫什麼字,又是問這名字常不常見,又是問老家哪裡,每人都要這麼問一番,囉囉嗦嗦,我也就懶得再告訴彆人名字了。比你想的要心煩得多,這事。一個勁兒地重複同一種答話嘛!”

“不過這名字不錯。剛才查了一下,這東京都內也有兩個姓由美吉的。知道?”

“知道。”她說,“我不說以前在東京住過的麼,早都查看過了。姓氏姓得奇特,到一個地方往往首先查電話簿,都成了習慣,到一處查一處——由美吉、由美吉地。京都也有一個。呃,找我有什麼事?”

“也沒什麼事。”我實話實說,“明天要去旅遊,離開幾天,走之前想聽聽你的聲音,彆的事沒有。有時候非常想聽你的聲音。”

她又沉默起來。電話有點混線,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她的語聲,仿佛從長長走廊的另一端發出的。聲音又微弱又乾澀,帶有奇特的回響,內容聽不真切,但似很痛苦這點則聽得出來——痛苦,時斷時續。

“哎,上次我說過有一回下電梯時眼前突然漆黑的事吧,向你?”

“嗯,聽來著。”我說。

“又碰上一回。”

我默然,她也默然。她又開始在極遙遠的地方絮絮不止。同她交談的對方不時隨聲附和,聲音十分含糊,估計是“啊”“嗯”之類。總之是隻言片語,不清不楚。女子像慢慢往上爬梯子似的痛苦地傾訴不已。我陡然覺得像是死者在講話,死者從長長走廊的儘頭處講話,講死是何等的痛苦。

“喂,聽著沒有?”由美吉問。

“聽著呢,”我說,“說吧,是怎麼回事?”

“不過你真的相信當時我說的話?不是僅僅隨口應和?”

“相信的。”我說,“還沒有對你說,後來我也去過同樣的場所,同樣乘電梯,同樣漆黑一片,經曆了和你完全同樣的體驗。所以你說的我全部相信。”

“去了?”

“這個另找機會說,現在還歸納不好,因好多事情都沒著落。下次見麵時從頭到尾有條有理地給你好好講一遍,即使為了這點也必須見你一麵。現在先放在一邊,還是讓我聽聽你的,你的至關重要。”

沉默良久。混線時的對話再也聽不到了,有的隻是電話式的沉默。

“好幾天前,”由美吉開口了,“大概10天前吧,我乘電梯準備去地下停車場。晚上8點前後,不料又撞進了那個地方,同上次一樣。邁出電梯,意識到時已經在那裡了。這回一不是半夜,二不是十六樓,但其他的一模一樣。黑洞洞、潮乎乎,一股黴氣味。那氣味那黑暗那潮濕,和上次完全一樣。這回我哪裡也沒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等待電梯返回,好像等了好長時間。電梯終於回來,乘上趕緊離開。就這麼多。”

“這事跟誰也沒講過?”我問。

“沒有。”她說,“第二次了,是吧?這次我想最好再不跟任何人講。”

“這樣好,最好對誰也彆講。”

“喂,到底如何是好呢?近來一上電梯就害怕,怕開門時又是一團黑,怕得不行。畢竟這麼大的賓館,一天裡總不能不乘幾次電梯。你說怎麼辦好?這件事上我找不到其他人商量,除了你。”

“跟你說,由美吉,”我說,“為什麼不早些打電話來呢?那樣我早就對你解釋清楚了。”

“打過好幾次,”她悄聲自語似的說,“可你總是不在。”

“不是有錄音電話嗎?”

“那個,我很不喜歡,緊張得很。”

“明白了。那好,現在簡單說幾句:那片黑暗不是邪惡之物,對你不懷惡意,不必害怕。那裡是有什麼居住——你聽見過腳步聲吧——但決不會傷害你,那不是攻擊性的存在。所以以後再遇上黑暗,你隻管閉起眼睛,站在那裡靜等電梯返回即可。明白?”

由美吉默默咀嚼著我的話:“坦率說點感想可以嗎?”

“當然可以。”

“我,對你還不大清楚。”由美吉十分沉靜地說,“時常想起你,但對你這個人的實體還把握不住。”

“你說的我完全理解。”我說,“我雖然已經34歲,但遺憾的是不明朗的部分過多,保留事項過多,同年齡很不相稱。眼下我正一點點解決,我也在儘我的努力。因此再過些時間,我就可以將各種事情向你準確地解釋清楚,而且我想我們應該可以進一步互相加深理解。”

“但願如此。”她猶如局外人一般地說。這使我驀地覺得很像電視裡的新聞播音員:“但願如此。好了,下一條新聞……”那麼,下一條新聞……┆思┆兔┆在┆線┆閱┆讀┆

我說明天去夏威夷。

她無動於衷地“呃”了聲。我們的對話到此結束,相互道聲再見,放下電話。我喝了杯威士忌,熄燈睡覺。

村上春樹-->舞舞舞-->28

28

那麼,下一條新聞。我躺在泰勒西堡的海濱,一邊望著廣羨的藍天、椰子樹葉和海鷗一邊如此失聲說道。雪就在我身邊。我在草席上仰麵而臥,雪則俯身閉起眼睛。她身旁放著一台超大型三洋盒式收錄機,裡麵流出艾利克·科萊普頓的新曲。雪身穿橄欖綠比基尼遊泳衣,身上塗滿椰子油,一直塗到腳指甲,渾身圓潤光滑,宛似一條身段苗條的小海豚。年輕的薩摩亞人懷抱衝浪板從前麵穿過,被太陽曬得黝黑的救生員在瞪望台上動來動去,鐵鏈的吊環隨之發出冷冷的幽光。街上到處彌漫著鮮花味兒果味兒和防曬油味兒。

那麼,下一條新聞。各種事件相繼發生,各色人等陸續登場,場麵不斷變換。不久前我還漫無目的地漫步在雪花紛飛的劄幌街頭,而現在則躺在火奴魯魯海濱仰望長空。這便是所謂趨勢。順點劃線設和戰爭過程中的哲學問題和指導戰爭的一般方法。另一種,結果便成了這副樣子;按拍起舞,便到了腳下這個地步。我跳得很精彩嗎?我在頭腦裡對迄今事態的發展逐個觀察,一一確認自己所相應采取的行動。還算可以,我想。也許不那麼好,但並不壞。倘若再次處於同樣的境遇,我多半仍將采取同樣的行動。這也就是所謂思維體係。腳已經在動,已經踩上了舞點。

現在我在火奴魯魯,是休假時間。

休假時間——我不由信口說出。本以為聲音微乎其微,但大約還是給雪聽見了。她咕嚕一聲朝我轉過身,摘下太陽鏡,迷惑不解地眯細眼睛盯著我,聲音嘶啞地問道:“喂,在想什麼呢?”

“沒想什麼大事,零零碎碎。”

“大事小事無所謂,問題是彆在旁邊嘟嘟囔囔的。要嘟囔回房間一個人嘟囔好了。”

“抱歉,再不嘟囔。”

雪轉而換上平和的目光,“傻氣,你這人。”

“呃”

“活像孤苦伶仃的老人。”說罷,又咕嚕一聲背過身去。

從機場鑽進出租汽車,一路往火奴魯魯賓館趕去。到得房間,我放下行李,換上短褲和半袖衫。往下乾的頭一件事,是到附近的商店街買一台大型盒式收錄機。是雪要的。

“儘量買個大家夥,聲音大大的。”

我用牧村拓給的支票,買了一台算是夠大的三洋牌,又買了足夠的電池和幾盒音樂磁帶。我問她還要什麼,要不要衣服和遊泳衣什麼的,她說什麼也不稀罕。每次去海濱,她必定帶上這收錄機,這當然成了我的任務。我像《人猿泰山》電影裡那剽悍的土著居民一樣把它扛在肩上(“%e4%ba%b2愛的,我不想再往前了,前邊有魔鬼。”)尾隨其後。音樂節目主持人永無間歇地播放著流行音樂,我因而得以熟悉了今春流行的樂曲。邁克爾·傑克遜的歌喉猶如清潔的瘟疫一般蔓延了整個世界。而略顯平庸的霍爾和奧茲則為彆開生麵而奮勇出擊。此外如想像力貧瘠的迪倫,儘管具有某種閃光天賦卻缺乏(在我看來)將其大眾化能力的約翰·傑克遜,無論如何都前途無望的普裡特達茲,時常喚起中立式苦笑的特蘭普和柯茲以及其他數不勝數的流行歌手和歌曲。

確如牧村所說,房間相當不錯。誠然,家具、內部裝修以及牆上的畫與情趣相差甚遠,但給人的感受卻意外地舒服(夏威夷群島上,又有何處能覓得情趣呢?),而且離海邊很近,往來方便。房間開在第十層,安靜,且視野開闊。站在陽台上,可以一邊眺望大海一邊接受日光浴。廚房寬敞整潔,功能齊全。從微波爐到洗碗機,應有儘有。隔壁是雪的房間,比我的房間小些,帶有一間小型廚房。電梯裡或服務台前所見之人,個個衣著得體,氣度不俗。

買完收錄機,我獨自走到附近的自選商場,買了好多啤酒、加利福尼亞葡萄酒、水果和果汁飲料。又買了可夠簡單做一次三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