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門口,流浪漢們蹲在樹旁。
麻木的人群從醫院裡進出,仿佛工廠裡排列等待宰割的家畜,眼神空洞。
……
好像所有的聲音都蒙了一層厚厚的水霧,隔著一些朦朧的霧氣,聽不真切。
蕭矜予感覺自己像條即將溺死的魚,渾身被什麼東西用力地擠壓,他應該會死,可卻沒有死。
外界的聲音穿過那層隔絕的鼓一樣的膜傳進他的耳朵。
說的是什麼語言,很難聽清。大多時候都是沒太多聲音的,因為隔得很遠。
整個世界是一片沒有東西的空無,不是黑色,是空無。
他被困在了這裡。
……
“叮咚——”
“叮鈴鈴——”
蕭矜予猛然清醒,他下意識地想要起身,卻發現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
但這次周圍的環境安靜很多,靜得他能聽清外麵的人在說話。
那道尖細清脆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叮咚——叮叮咚咚——”
-這是什麼聲音?
有人替他問出了這個問題:“這是什麼?”
回答的人離他遠了點:“是風鈴。趙小姐你沒見過嗎?”
『趙小姐。』
“為什麼掛在那。”
“啊,你不喜歡嗎。昨天你看書的時候說了句太安靜了,這個病房在我們院區的最裡麵,周圍病房都是空的。我以為你想要熱鬨點,就擅作主張買了。你要是不喜歡,我幫你拿走?”
“哦。”
風鈴叮鈴鈴地響了起來,似乎是有人在拆卸。
趙小姐聲音輕穩,淡淡的:“放在那吧。”
“哦……好。”
微風吹過,清脆的風鈴聲再次響了起來。
蕭矜予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壓迫感從四麵八方襲來,這些聲音越來越遠,他再也聽不見。等到再次恢複意識,他已經冷靜下來,確認了自己現在的處境——
夢想家成功了。
夢想家成功地讓自己看見了二十二年前的記憶。
此時此刻他聽到的應該就是二十二年前,發生在九華醫院婦產科VIP病房的真實事件。
這位“趙小姐”是他的親生母親。
而他正待在趙小姐的肚子裡。
-赫本小姐原來姓趙。
蕭矜予的腦海裡快速地閃過這個念頭。
醫學上暫時還沒有明確界定,嬰兒在母親肚子裡時是否擁有記憶。現在很明顯,他已經擁有了記憶。不好說現在的他是幾個月大,但肯定不會太小。
一般孕婦都要到待產期才會住院,準備生孩子。
赫本小姐的身體似乎不大好,根據九華醫院殘缺的住院記錄,她提前住進了VIP病房,隨時觀察胎兒情況。不過再提前也不會提前很久。
蕭矜予猜測:至少七個月。
蕭矜予幾次嘗試與宿九州交流,但很可惜,他一直沒能得到對方的回應。
在兩人一起進入夢想家邏輯鏈前,洛瑤瑤說過:“正常來說,在查看記憶時,用戶是能保持清醒的。之前我是需要先提取記憶,再進行整合,過幾天才能查看。我升到五級後,已經能同步提取查看。不過我隻試驗過一個人的情況。”她道:“上周,我請‘性感桑巴’做了次實驗,他能在自己的記憶宮殿裡保持清醒。不過你們這一次要看的記憶實在太久遠了,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情況。”
她還補充道:“之前兩人以上同時提取並查看記憶,是可以互相溝通的。當然,你們會怎麼樣,我無法確定。”
現在他和宿九州就處於無法交流的狀態。
除此以外,不知道是夢想家這一次查看的記憶太過久遠,影響了邏輯鏈的因果;還是胎兒的記憶就是斷斷續續。查看記憶時,蕭矜予發現他大多時間都隻能感覺到一片虛無。
所有記憶都是片段式的。
蕭矜予集中注意力,每當外界出現聲音,他都會仔細聆聽。
很快他就大致分析出說話的人的身份,除了住院的趙小姐外,經常出現的是九華醫院的幾個護士和醫生。
蕭辰安從來沒出現過。
這很不合理。
按照九華醫院那幾位當值醫生護士的家屬所說,蕭辰安非常疼愛自己的妻子,他對赫本小姐特彆好。
這樣一位美人,任何男人對她好都仿佛理所當然。
可是蕭矜予從來沒有聽見過任何一個屬於蕭辰安的聲音。
他的親生父親似乎並不存在,妻子懷孕住院,他從未出現。
……
無數片段式的記憶像破碎的玻璃片,嘩啦啦地間隔著一段段沉寂的黑幕,接踵而來。
蕭矜予感覺自己在一片真空中行走,時而碰見一間屋子,他便推開。但屋子又很快消失,他再次走在虛無中。
似乎過了很久,又好像才一瞬。
忽然。
“你什麼時候喜歡畫畫了?”
一道沙啞沉悶的男聲驟然響起。
這是個陌生的男聲。蕭矜予一驚,他定神細聽。
“上周。”是趙小姐。
“懷孕能碰油畫麼。”
“哦?”
男人問:“孩子會不會受影響?”
“哦。”
“這個味道很大,我覺得要不還是彆畫……”
“滾。”聲音輕輕的。
“轟——”
一道劇烈的撞擊聲,男人的聲音戛然而止。
“叮鈴鈴——”
風鈴響了起來。
房間裡再沒響過男人的聲音。
第163章
蕭矜予瞬間警惕起來。
他仔細再聽外麵的動靜。
這件事聽上去很可笑,一個尚在母親肚子裡的嬰兒,費儘心思地偷聽外麵屬於成熟人類的談話。但那聲轟然巨響後,房間裡再沒任何動靜。
很快,一切恢複往日的平靜。
嘀嘀的醫療器械運轉聲,間斷性響起的風鈴聲,以及一陣極其微弱的刷刷聲。
『趙小姐在畫畫。』
《魚缸裡的金魚》,或許就是在這間病房裡完成的。
……
忽然,蕭矜予想起了另一件事。
媽媽呢?
***
2025年12月,九華醫院。
A型輻射事件以前,九華醫院是中都市四大三甲醫院之一。整個醫院有三棟大樓,一棟門診,一棟傳染病研究中心和一棟綜合性住院樓。
冰冷的東風狠烈地撞擊窗戶,玻璃脆弱作響。
整條走廊彌漫著濃烈刺鼻的消毒水味,很安靜,沒人說話。雪白的牆上零星摻雜著一兩道斑駁的黃色痕跡,這是間老醫院,牆體的劃痕和生鏽的床頭架在有人經過時,藏匿在燈光下的陰影中。
“休息啦!吃晚飯了沒?我來換班了,你加班了多久?”短發女護士笑盈盈地走向護士台。
“昨天多替了劉姐半天班,她家裡有事。”
短發女護士擺擺手:“那快點回家吧,交給我就行。”
“那行,辛苦你了小雯。”
“沒問題!”頓了頓,小雯問道:“對了,赫本小姐怎麼樣了?身體情況好點了沒?”
長發女護士正在護士台裡收拾東西,聞言她歎了口氣,搖搖頭:“沒呀,早上黃主任來看過,還是很糟糕。不過我聽小莫醫生說,至少沒惡化,就一直保持這種狀態,也不曉得是好是壞。”
“張姐也是這麼說的。”
兩個年輕的女護士對視一眼。〓思〓兔〓網〓
“唉!”
美麗是這個世界上最通行的貨幣。
任何國家的貨幣都有失效的可能,戰亂、經濟打擊,每一項都讓貨幣充滿了未知性。唯有美麗,是公認的統一貨幣。
在見到赫本小姐前,小雯從沒有過這樣的想法。
世上沒有統一的審美,審美的差異經常造成各種各樣的意見爭執。然而當那位女性出現在九華醫院婦產科的那一刻,所有醫護人員都有了一個共識——
審美是可以統一的。
VIP病房在院區的最裡麵,一共有四間。每間都足有一百平,尤其是最裡麵赫本小姐的那間和外麵的普通病房隔得很遠。走到第二間時,就已經安靜得針落可聞。
再往裡走,世界陷入安寧的寂靜。
小雯深吸一口氣。
這樣的美麗也不該被世俗所褻瀆,她站在門前,鼓足了勇氣才推開那扇門。陽光傾瀉而下,無儘的光華如鑽石般刺目地映入視野,她的呼吸都快要停止。
“趙小姐,我來測體溫了。感覺還好嗎?”
這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吧。
……
“小雯,赫本小姐怎麼樣了?”
“彆提了,還是老樣子。誒對了小洛,你最近老去找黃主任。”短發女護士擠了擠眼睛,“怎麼啦,是有什麼事嗎?”
長發女護士愣了下:“沒什麼,我就是關心下赫本小姐。早點回家休息吧,我來替班。”
“好。哦對我昨晚忘記給黃主任辦公室的金魚喂食了。”
“我來喂吧。”
小雯:“那你弄完後,記得把赫本小姐房間裡的也喂一下。前兩天她那條金魚餓死了,我看昨天好像又換了兩條。”
“哦……嗯哪我都記得的,嗯。”
“你怎麼啦,是不是家裡有事?”短發護士認真地看著好友,熱情地笑道:“有事記得跟我說,我可以替你班的呀。反正我也沒什麼事,有事一定要說。”
“嗯好啊,有事我肯定會說的。”
小雯笑了笑,她一邊換衣服一邊想到:“你彆說,趙小姐還真不會養魚。她都養死三條金魚了。不過金魚這東西就是容易死,我小時候也養死過好幾條……”
……
“趙小姐,今天身體感覺怎麼樣?”
……
“趙小姐,你看這條金魚遊得多活潑,它一定能活很久。”
……
“快到預產期了,趙小姐,今天有感覺不舒服嗎?”
……
“趙小姐……”
***
過去二十二年裡,死於第三者邏輯鏈的九華醫院疑似受害者一共有八位。
蕭矜予根據之前邏輯研究所給的資料,認全了在病房裡出現過的這八個人。
張曉琦,莫何,黃覺明……
其中最常來病房的是兩個輪班女護士。一個比較熱情活潑,一個有些拘謹內向。婦產科住院醫生張曉琦在某次查房時喊出了“小雯”這個名字,蕭矜予立即屏息凝神,短短兩秒後,他聽到了一個清脆的女聲。
熱情的那個是媽媽。
看來不愛說話的就是夜班護士王萌萌了。
赫本小姐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每次王萌萌來值班,她和赫本小姐都沒什麼對話。媽媽來的時候就不一樣了,媽媽是個很會說話的人,活潑樂觀,總是有很多話題。
不同於對彆人的冷淡,或許是媽媽的熱情感染了赫本小姐,漸漸的,赫本小姐也偶爾會回她一兩句。
蕭矜予已經很久沒聽過媽媽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