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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清醒了。

程箴道:“既然你我一起考試,就一同讀書,溫習。我也許久未看書了,舉人的考試雖說比不上春闈,亦不可掉以輕心, 我正好從頭再讀一遭。”

起初幾天,程子安忍了。後來,他的起床氣越來越大。

前天氣暖和時,他曾被一大早叫起來去割草, 早起尚能忍。

去田間地頭閒晃養神,與早起讀書, 完全是兩碼事, 程子安開始反抗了。

程箴拿出了書在誦讀,程子安半晌都沒動,生無可戀坐在書桌前, 道:“阿爹, 你先前說讓我看著辦, 我現在看著了, 太苦, 真不想辦。”

程箴冷笑,道:“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你若覺著苦,出去看看村子裡的人,他們正在池塘中起蓮藕,趁著年節時賣個好價錢。說是好價錢,辛苦忙碌一場,賺到手能有二兩銀,就已經是老天保佑。”

村裡最大的池塘就隻有幾分大小,裡麵養些魚,栽種蓮藕。夏季賣蓮蓬,冬季賣鮮藕。

有池塘的人家少,統共四五戶,在村裡算是過得好的人家。

即便如此,他們還是舍不得出錢請人幫忙。滴水成冰的天氣,冷得簌簌發抖,下到淤泥裡挖藕,自己卻舍不得吃,全部拿進城裡去變賣了。

程子安要上學,沒能親眼見到過他們在白天如何起藕。倒是在下學時,遇到過沈富貴從府城賣藕回來。

沈富貴佝僂著身體,肩上挑著半空的籮筐。籮筐裡裝著些陳米雜麵,油紙包掛在扁擔頭,不時晃動。

紅黑開裂的麵孔上,麻木中帶著些愁苦,笑著與程子安見禮,忙著側身避到路邊,免得扁擔籮筐擋了道。

程子安笑著叫了聲沈大伯,看到他籮筐裡裝著東西,似乎有些沉,便沒多寒暄,叫上莫柱子飛快跑了過去。

寒風拂過,程子安聞到了從油紙包中,散發出來的藥味。

走了幾步,他腳步不由自主停下,轉回頭,望著踏入暮色中的背影。

沈富貴穿著灰黑布衫,村裡人慣常這般穿著,不是黑就是灰。黑色多下幾次水,同樣變成了硬邦邦的灰。

南邊的冬日時節,算不得太蕭索,依舊有濃綠的樹,地裡種著霜打過的蘿卜白菜。

白菜翠綠,蘿卜鑽出地裡,留下一道紅。紅紅綠綠,煞是好看。

可惜這點生機,不足以衝破籠罩在天空中,那團似乎永遠散不去的灰。

程子安難得直接駁了回去:“阿爹,辛苦不用拿來比較,比誰過得更辛苦,很荒唐,朝廷沒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他們應該為之感到羞愧。譬如說,池塘中起蓮藕的沈富貴等人,他們過得那般苦,祖祖輩輩都苦,大任呢?莫非老天忘記了,記錯了人,將重任交給了權貴的子孫?”

程箴從未聽過此種說法,驚詫地盯著程子安,良久無言。

程子安的話,句句尖銳,直指要害,聽上去很是刺耳,卻讓人無法反駁。

吃苦之人是誰,享受之人是誰,任誰都清楚明白。

前前朝,前朝,大周,朝代更迭,依然是世家世卿世祿。皇氏改名換姓,朱門背後,換一道門楣罷了。

程子安年少輕狂,早慧易折損。程箴克製住了內心的悸動,道:“你說得挺有道理。不過,再有道理,都無法幫你考試。今日我們該讀孟子四章。”

程子安瞄了眼程箴翻開遞到他眼皮底下的書,“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虛偽。”程子安乾脆趴著,下巴拄著書,甕聲甕氣,很是不客氣地道。

又來了又來了!

程箴斜睨著程子安,控製不住放下手上的書,沉聲道:“此乃先賢聖人之言,何來虛偽之說?”

程子安道:“我並非指孟子虛偽,而是後人虛偽,士人虛偽。取孔子孟子之言,出題考試取士的人都虛偽。說一套,做一套,虛偽至極!”

“堂下何人狀告本官?爾等草民,見了本官竟敢不跪,來人,拖下去先打十大板!”

程子安來了興致,學著與崔耀祖去茶樓說書先生處聽來的腔調,怪聲怪氣說得歡快。

程箴被逗得想笑,笑了一半,心頭滋味實在太過複雜,笑容又淡了下去。

休說民見君,既便是見縣令,都要行大禮。滅門知府,破家縣令。

至於社稷____

當今聖上登基後,京城朝堂舊貌換新顏,押送流放的官吏忙著當差,一遍遍來回,腿都跑細了。

程子安吐了口淤積的鬱氣,瞬間神清氣爽了。

程箴拿爹的身份來壓著他學習,反過來,他正好反向教爹。

來啊,父子交鋒,端看誰勝!

程子安暗戳戳偷笑,端坐好雙手捧書,搖頭晃腦開始誦讀:“民為貴......”

經史還是要讀,一來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二來讀史使人明智,三來讀書能考出好成績。

過年時要大考,辛寄年早準備好了銀子,成天像是跟屁蟲一樣,巴著程子安不放,讓他早點猜考題。

程子安最近根本沒功夫押題,他早起誦讀,吃過早飯到學堂,下學回家,除了寫功課之外,還要額外寫大字。

兩世程子安都沒這麼辛苦努力過,他的手指,居然被毛筆磨出了一層薄繭!

錢得賺,程子安打算晚上回來時,用考試複習的借口,不寫大字,用來猜先生的考題。

下學回家,程子安尚在大門口,就聽到屋裡傳來的陣陣熱鬨。

崔耀光的聲音響亮無比,穿過庭院傳來:“姑父,姑母,我出去瞧瞧,定當是子安回來了。”

不知道崔素娘說了句什麼,堂屋門簾掀開,崔耀光探出了頭。一些時日不見,他的臉足足圓了整圈,白白胖胖憨態可掬。

崔耀光年後虛歲十五,要開始張羅議親。這個年紀的憨,可不是好話,方氏都快愁白了頭。

架不住崔耀光過得開心,他隻看上去木愣愣,對他感興趣的事情關注罷了。

崔耀光笑著朝程子安熱情揮手,“子安!”靈活從門簾縫隙裡側身而出,跑到了大門處迎接。

程子安叫了聲三表哥,笑問道:“你逃學了?”

崔耀光道:“沒呢,先生家中有喜,放了我們兩日假。”

程子安瞧他笑得意味深長的模樣,就知道這個喜,定不是尋常的喜。

果真,崔耀光忍不住,湊到他耳邊笑嘻嘻道:“先生都五十八歲了,納了個十六歲的妾室進門。師母氣不過,抓花了他的臉,他沒臉來給我們上課,就借口家中有喜事,放了我們的假。”

程子安不知說什麼好,崔耀光說得眉飛色舞:“先生住得不遠,彆的人不知道,可瞞不過阿爹。阿娘私底下與大伯母說先生不要臉,納妾就納妾,師母不會攔著他,誰耐煩伺候一個臭老頭子。師母是替自己的兒子操心,要是小妾生了孩子,先生上了年紀,雙腿一伸去了,以後養育孩子的擔子,得落在彆的兄弟身上不說,還要分去一份家產......”

正屋到了,崔耀光說得意猶未儘,遺憾住了嘴。

程子安叫了阿爹阿娘,崔素娘上前幫他脫厚外衫,順便對崔耀光道:“你快去熏籠邊暖和暖和,瞧你厚衫都沒穿,凍得臉都白了。”

崔耀光滿不在乎地道:“姑母,我不冷。侄兒隨姑,我長相隨了你,本來就長得白,不是冷的。”

崔素娘拿崔耀光沒辦法,出去讓灶房上了晚飯。

崔耀光來做客,灶房多備了兩道菜,一道糯米藕,一道素炒藕。

糯米藕甜糯,素炒藕脆生生,清甜可口。^_^思^_^兔^_^文^_^檔^_^共^_^享^_^與^_^線^_^上^_^閱^_^讀^_^

崔耀光吃得歡快,道:“阿娘說今年的藕貴,阿爹喜歡吃,隻舍得買了一次回來,做了給阿爹下酒。”

程子安頓了下,問道:“藕多少錢一斤?”

崔耀光道:“阿娘說了一嘴,我沒仔細聽。約莫是兩錢銀子,還是多少。”

兩錢銀子?!

莫柱子提過,一斤藕兩錢銀子,一節洗乾淨的藕約莫近半斤,帶著泥的藕差不多八兩左右。

程子安記得莫柱子當時羨慕不已,村民進城賣的藕,一斤能買六十個大錢,可貴了。

一直安靜用飯的程箴道:“一錢到一錢五,根據藕的品相來定。”

這其中的差價,究竟去了何處?

程子安沒去過市坊,他夾著米飯,不由得沉思起來。

程箴打量著他的反應,終是忍不住道:“你好好用飯,心思彆二用。”

程子安熟練地應了,去還是止不住去想裡麵的利,究竟去了何處。

要是能知道,厘清了裡麵的路數,他說不定可以幫沈富貴他們討要回來。

用完飯坐著吃茶,程箴瞥著似乎在思索的程子安,問崔耀光:“耀祖的親事可定下來了?”

崔耀光本來有些怵程箴,不敢在他麵前說家長裡短,既然他開口問,一下來了勁,喋喋不休道:“先前項家的事情鬨得沸沸揚揚,項伯明被府學除名,毛氏與項伯明一直病著,從沒出過門。家裡一大攤子事情都靠項三娘子撐著,除了伺候病人,還要照看鋪子。”

程子安聽到這裡,微微怔楞了下,抬頭朝崔耀光看去。

果然,崔耀光道:“鄰裡之間看不過去了,多少都會搭手相幫一二,誇讚項三娘子能乾孝順。先前替她說媒的媒婆,項家出事後,上門來退了先前的親事,待項三娘子的名氣傳出去,那家人又托媒婆來說合了。幸虧大哥出手快,纏著大伯父大伯母先托了媒人上門說親。”

在項家落難時,站出來求娶就是雪中送炭,等過後再去求娶,算不得錦上添花,而是勢利眼。

程箴笑起來,道:“是耀祖高攀了。”

崔耀光說了句可不是,旋即話鋒一轉,道:“大伯母依舊放不下心,倒不是對項三娘子,而是對毛氏與項伯明。那對母子成日在家中哭喪,鬨得烏煙瘴氣。大伯母擔心以後大哥與項三娘子成親,就算離開明州府,還是甩不掉他們母子。”

程箴沒有說話,轉頭看向了程子安,道:“這也是件麻煩事。”

程子安隻當沒聽見,暗道了聲狡猾,他想要跟著附和,見崔素娘憂心忡忡,隻得勸道:“阿娘,大舅舅在府衙做錢糧吏,與戶帖主簿是同仁,二舅舅又是捕頭。毛氏與項伯明想要纏著大表哥他們,得先能走出府城城門才行。”

出遠門需要衙門開具的路引,路引上有時效。等時效到了,拿著原來路引,去當地的衙門換領新路引。

路引這一關,毛氏與項伯明就過不了。除非他們扮成流民,露宿荒郊野外,一路都不進城。

流民同樣會被官府不時驅趕,就算他們能流落到青州府,城門同樣難進去。

崔素娘到底關心則亂,她向來聰慧,很快想明白了其中關竅,頓時放下了心,歎道:“可惜了毛氏,以前我還未出嫁的時候,那時的她能乾賢惠,鄰裡之間誰不誇一句。丈夫去世之後,她一心撲在兒子身上,疼愛得過了些,反倒養出了個眼高手低的不孝子。毛氏也不是不疼愛女兒,隻女人家難呐。要是沒這個兒子,毛氏保不住鋪子家產,母女倆不知會落到何種境地。”

程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