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他多留了一分心思。
山匪和來酒樓鬨事的人也聯係不到一處。
當初讓祁寒川假作離開,暗中調兵,再潛伏在靈河縣附近,多是出於謹慎。
他此番來靈河縣之前已做好可能有人妄圖生事的準備。
隻能說所料不假。
現下想起來,酒樓食客鬨事,崔方旭頻繁出現在他和虞瑤的麵前,或許是在尋找時機出手。後來百味飯館的掌櫃的身亡,今日掌櫃娘子來酒樓鬨事,而他為護虞瑤受傷,大約讓崔方旭徹底下定決心對虞瑤下毒,以誘引他來靈山。
正因食客被下藥引發的一連串事看起來那麼順理成章,才讓人不易起疑心。
不起疑心,便容易進他們的圈套。
“是我大意小瞧你。”
榮王咬牙說得一句,卻自衣袖中露出藏得嚴嚴實實的袖箭,對準楚景玄。
一枚短箭立時飛射而出。
不必楚景玄動手,一道寒光閃過,他身邊的暗衛已執劍將短箭擋下。
但榮王在這個時候沒有再對楚景玄出手。
他調轉方向,將袖箭瞄準從未見過這般場麵、被嚇得臉色煞白的崔方旭。
第60章 摧心
一記聲東擊西過後, 榮王催動袖箭,連續數枚短箭朝著崔方旭飛射而去。
那些短箭無不瞄準崔方旭身上的要害部位,鋒利的箭身淬毒, 閃爍著一點幽冥的光, 儼然想取崔方旭的性命。
崔方旭沒有武藝在身。
何況他被眼前這般可怖的廝殺場麵鬨得心慌無措,更無從應對。
楚景玄與崔方旭隔著距離, 來不及相救。
千鈞一發之際, 祁寒川從後麵衝過去一把將崔方旭拽到身後,又執劍幾個招式將短箭悉數擋下。
崔方旭蹌踉中跌坐在地上。
他眉目淒惶, 雙眸空洞無神愣愣怔怔朝著榮王看過去。
隻見榮王憤憤中收手,目中滿是不甘與怨毒。
至此, 黑衣人已被降服個七七八八,餘下十數人被逼著圍簇在榮王四周。
先前對楚景玄形成的合圍之勢被破。
兩邊形勢早已逆轉, 而哪怕榮王想要逃走, 到得此時,亦插翅難逃。
出現在楚景玄麵前時精神矍鑠、目光如炬的榮王, 麵上也終於顯現出兩分回天無力的頹喪。他看向那些手持長刀、麵容肅殺正步步逼近的將士們。
“今日雖是我敗了, 但我永遠不會忘記, 你的父皇曾經怎樣背叛於我。當年邊關危急, 我帶著將士困守城中,幾乎彈儘糧絕,我這位皇兄卻按兵不發,不願支援。若非我拚著性命殺出一條血路,早在三十年前, 我已馬革裹屍、埋葬沙場。”榮王說起這些舊事, 又近似癲狂仰頭大笑起來。
孜孜汲汲一生, 落得這麼個下場。
榮王也已說不出遺憾二字, 隻癡怔笑過一場,他眼中隱有淚光。
卻不再看楚景玄。
從黑衣人手中奪走長劍,榮王眉眼沉沉,隨即沒有任何猶豫地自刎而亡。
榮王一死,餘下的黑衣人見狀紛紛棄了手中武器投降。
靈山上的一場劫難也至此消弭。
然而事情遠沒有結束。
祁寒川上前重新確認過榮王已無氣息,複折回來向楚景玄稟報。
山風依舊,空氣裡的血腥氣息愈發渾濁濃稠。
被驚飛的鳥雀又逐漸落回樹梢。
楚景玄陰沉森然的一張臉,一麵沉聲對祁寒川道:“你暫且留下,帶人安葬好這些人,另外收殮好榮王屍首帶下山。”一麵走向崔方旭。
崔方旭慘白的一張臉。
他方才跌倒在地,身上衣袍沾染大片的汙泥,發髻鬆散雜亂,十分狼狽。
當楚景玄走到他麵前,崔方旭仍木著一張臉。
“我知道你有蝕心散的解藥。”楚景玄盯住崔方旭問,“解藥在何處?”
崔方旭張一張嘴,沒發出聲音。
楚景玄冷聲:“沒關係,回的路上你可以慢慢想。”他話音落下,兩名暗衛已上前押著崔方旭一道下山。
神思麻木的人被暗衛押著蹌蹌踉踉艱難走在下山的山道上。路難走,崔方旭也勉強從失魂落魄中找回兩分理智,若此時依然不知自己被利用,那便實在太蠢了。
往日不知楚景玄真實身份,雖是個小大夫,雖也猜到他身份尊貴,但崔方旭從不曾在他的麵前覺得抬不起頭。
前些時日,即便知曉楚景玄真實身份,可被榮王的話蒙蔽,崔方旭亦不覺楚景玄如何。而這一刻,看著楚景玄背影,想起虞瑤遭他設計陷害,身中蝕心散,正生死一線,他終究羞愧難當。
“我、我願意用我的命去換她的命……”
崔方旭艱難找回自己的聲音,雙?唇顫唞,衝楚景玄背影道。
一聲冷笑很快傳入崔方旭耳中。
崔方旭更漲紅著臉,又聽見走在前麵的楚景玄說:“用你的命去換她的命,好讓她因此一輩子記得你?”
“你利用她對你的信任下毒謀害於她,卻不敢麵對。”
“反倒想繼續利用她的良善,叫她即便知曉真相,也難以再怨恨於你。”
“崔方旭,我看你其實是個賬房先生。”
“還得是個厲害的賬房先生,畢竟稍尋常一些的賬房先生,根本打不出你這麼好的算盤。”
楚景玄幾句話令崔方旭愈發羞愧。
再開口的時候,他聲音小了許多也明顯變得沒有底氣。
“榮王告訴我說我親生父親在太醫院任職時,受虞太後脅迫,被逼製出一種名為幻歡散的藥。後來又因此藥而卷入一場宮闈鬥爭,事後被虞太後推出去頂罪,才會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崔方旭低聲喃喃道,“我家中確有一本醫書記載著幻歡散,而這本醫書,分明為外人所不知……”
幻歡散。
楚景玄挑眉,未想崔方旭身上可能牽扯到的竟然是這一樁事情。
那場宮闈傾軋是先帝在位時發生的。推算起來約莫二十年前,崔氏夫婦若非他的親生父母,也必在他幼時收養他,如此合計一番,與崔方旭的年齡大致對得上。
若崔方旭所提及醫書為真。
這醫書能出現在他手中本便不同尋常,為他親生父親所留卻也說得過去。
崔方旭不知楚景玄所想,依舊喃喃低語。
“那個百味飯館的掌櫃的時常對掌櫃娘子拳腳相加,所以……”
“你若想解釋,也應當等瑤瑤醒來以後解釋給她聽。”楚景玄不耐煩聽這些七零八碎的話,打斷崔方旭,又轉而問他正事,“蝕心散的解藥到底在哪裡?”
“在……”
一愣之下,崔方旭深吸一口氣,回答,“在酒樓後院正廳裡。”
楚景玄微怔。
崔方旭頹然低下頭去道:“藏在彆處都不安全,藏在那裡是最安全的。”
前些日子,他頻繁出入酒樓後院同虞瑤見麵。
偶有獨自留在正廳裡的時候,索性尋機將解藥藏在正廳裡,因曉得榮王不可能找得到這個地方。
楚景玄隻覺一口鬱氣凝結於心。
下山的動作變得更快,一離開靈山,他策馬直奔酒樓。
……
回去以後,在後院正廳裡,楚景玄當真找出崔方旭所說的解藥。
但對這解藥信任不足,他把瓷瓶交給周太醫,讓周太醫立刻查驗一番真假。
流螢看見崔方旭被楚景玄的暗衛押著回來,詫異不已。≡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弄不明白,然瞧見崔方旭麵上的羞愧之色,她也知虞瑤中毒當真與他有關。
流螢不由得咬牙暗恨。
隻現下並不是追究計較這些的時候,盯得崔方旭幾眼,她也看虞瑤去了。
上午楚景玄帶著暗衛離開。
過得沒有多久,常祿便趕過來了,而周太醫也暫且為虞瑤行針以護住她的心脈,延緩毒素擴散。
儘管如此,虞瑤從上午起一直陷入昏睡。
楚景玄至床榻旁,見她雙眸緊閉、麵白如紙,倏而猶如回到三年前。
仿佛回到南苑那一場刺殺過後。
她為他擋箭,受傷中毒,命懸一線,日日夜夜在生死邊緣徘徊。
那種摧心剖肝的痛楚比三年前來得更為深刻。
光看著,楚景玄垂在身側的手已下意識緊握成拳,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是心痛是自恨,是他再無法承受一次這種境況,是無法承受哪怕一點點她會出事的可能。
萬千情緒皆化作一句:他不希望她有事。
三年前如此,三年後更是如此。
在正廳找到崔方旭所說的瓷瓶裡麵裝著的乃是藥粉。周太醫從瓷瓶中少少取些出來化在用白瓷碗盛的清水中,又以銀針刺破虞瑤的中指,泛著烏黑的鮮血滴落瓷碗。那滴血與化開藥粉的水混合在一處,鮮血中的烏黑之色漸褪去。
“啟稟陛下,此藥確有解毒之效。”
周太醫將瓷碗送到楚景玄麵前。
楚景玄凝視虞瑤,一撩衣擺在床榻邊坐下,平靜道:“那便馬上開始為皇後解毒做準備。”
房間裡有刹那的安靜。
始終一聲不吭的虞敏這個時候衝到楚景玄跟前跪下,一磕頭道:“陛下,我願幫姐姐解毒,無怨無悔。”
流螢聽言,也上前幾步在虞敏的旁邊跪下來:“小姐對奴婢有活命之恩,既小姐有難,奴婢願意為小姐肝腦塗地、粉身碎骨,望陛下成全。”
楚景玄沒有看她們,隻淡淡道:“你們兩個人,一個是她的妹妹,一個是跟在她身邊十數年的貼身婢子,你們若有個三長兩短,是要讓她往後餘生活在自責裡?虞敏,你想讓你姐姐再失去你一次?”不待她們出聲又說,“你們都退下,也隻管照顧好寧寧和昭兒,讓常祿進來。”
虞敏和流螢沒有起身。
楚景玄對周太醫道:“解毒之法若有什麼疑慮,可以去問一問崔方旭。”
周太醫會意,當下退出去。
和常祿一道進來的還有幾名暗衛,虞敏和流螢被他們強行帶了出去。
留下常祿交待過些事情,楚景玄也命他退下。
他在來靈河縣之前,本便做過最壞的打算,防的恰恰是萬一,此時倒也無須做太多的安排。
目光一寸寸貪戀望著床榻上的人,在無人打擾的寂然中,楚景玄伸出手,指腹輕輕摩挲虞瑤臉頰,又慢慢劃過刻在心底的嫣然眉眼。他心緒平靜,不止是這三年多的時間裡,而是此生從未有過的平靜。
他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要做什麼。
更知道,此事風險極大,若無事便罷,倘若有事,落在他身上,至少那些人必會儘力救治。
他若順利活下來,於她不過是一如往常。
即便出現意外……想來,也不會對她的生活造成太大影響。
這些時日,一點一滴看在眼裡,他知道她可以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得很好。
往後定然也會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