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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略 尤四姐 4228 字 3個月前

油燈下揉核桃,他徒弟張來順撐著後脖子說,“師傅,您聽這丫頭聲口,真可憐。這麼冷天兒,這麼大雨,淋上一夜不得出人命嗎!”

長滿壽搖頭,“可憐怎麼的?萬歲爺不發話,淋死就淋死唄!宮裡死人又不是新鮮事兒,多一個不算多。”

“這不是損陰騭嘛!要是不往公爺府做知客,也不能落得今天這樣。”張來順還是比較有良知的,後悔一開始打人家姑娘主意。沒有他們舉薦,人家在尚儀局好好的,一點事兒沒有。

長滿壽白他一眼,兩隻盤弄得油光鋥亮的核桃棱子相互摩攃,哢哢直響。

“你小子這份孝心用在我身上,我半夜能樂醒。甭說公爺府喪事兒,沒伺候喪事兒前她就已經在乾清宮撞上萬歲爺了,怪誰?這可不是我設計安排的,大帽子彆往我腦袋上扣。”他找根牙簽剔剔牙,牙縫裡肉沫兒噗的一聲往空地上一啐,“依著我,淋點兒雨死不了,先苦後甜嘛!夜還長著呢,萬一主子爺睡一覺突然想明白了,說‘那個丫頭人呢?叫她進來磨豆汁兒’,你看不就齊了嘛!”

張來順覺得有點懸,“萬歲爺天威難測,跟前伺候的人都知道。要能那麼有人情味兒,宮裡小主們就不會看見他大氣兒不敢喘了。房裡伺候過的尚且怯他老人家,一個使喚丫頭還能叫爺半夜裡想起來?”

“你懂個%e5%b1%81!”

張來順抹抹臉上唾沫星兒,“聽師傅示下。”

“狗息子,宮裡混了這麼久,半點人事兒不知道。”長滿壽按捺著指點他,“有句糙話你聽說過沒有?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後宮佳麗三千,那都是碗裡鍋裡的。想要哪個,就跟吃席麵似的,眼睛瞄一眼,底下人就給端到跟前來了。素以不同,她是籃子裡的,還沒收拾過的野菜。下三旗的野菜香呀,隔著一層,不是王公大臣的閨女,他爹隻不過是個四品武將。萬歲爺要她,還得瞧太皇太後、皇後答不答應呢!咱們爺多有譜的人呐,太上皇那時候鬨的那出他都知道,越知道越要自省,越自省越撓心撓肺……”他斜著眼看張來順一臉憨相,鄙夷的調過頭去,“得,和你說不上。你踏實記你的門禁,彆的都甭管。自己遇點事兒手腳就亂哆嗦,還操那麼些個心!”

長滿壽忙著念秧兒,張來順從檻窗上看見對麵遵義門上有人出來了,他壓著嗓子指過去,“師傅您瞧那是誰?是萬歲爺不是?”

“哎喲!”長滿壽打了%e9%b8%a1血似的縱起來,“沒錯兒,活兒來了!”歡天喜地的去摘牆上油稠衣,風帽往頭上一扣,樂顛顛就跑出去了。

皇帝站在門廊下看,長條的線順著滴水流淌下來。他睡不著想散散,結果就散到這裡來了。秋雨說不上大,但那股子寒勁兒往關節裡鑽。他攏了攏端罩,看外麵黑洞洞的,遠處鈴聲有些雜亂,也像打著顫似的。

長滿壽迎上去一千兒,“我的好爺,怎麼這會子出來了?外頭風雨大,沒的受了寒。”

榮壽看他假惺惺,心裡直犯惡心,暗道不是你弄來這麼個丫頭,萬歲爺何至於這樣!不過說來真奇怪,起先主子是一千一萬個討厭的,現在滿不是那麼回事了。唱太平嫌她吵得慌,這會兒沒聲兒了仍舊睡不著覺。不光這樣,一下雨還念叨上了,彆不是動了心思要抬舉那丫頭吧!橫豎這樣了,不如往上敬獻一把。榮壽琢磨著,垂手道,“主子還是回殿裡去,奴才這就傳素以進來麵見主子。這丫頭鈴搖得不好,太平也唱得不響,主子當著麵的責問她。還有豆汁兒的事,奴才瞧那綠豆都要泡糊了,她這麼撂著算怎回事呢!”

皇帝轉過臉來看他,“朕說了要見她嗎?你這殺才枉揣聖意,活得不耐煩了?”

這麼一句話真讓人惶恐起來,一溜的人都傻了眼,垂著手蝦著腰,誰也不敢多半句嘴。他漠然去接邊上太監手裡的傘,問,“今兒軍機處誰當值?”

長滿壽忙道,“回主子話,是大學士額爾赫。”

皇帝點了點頭,“朕想起樁政事要議,你們彆跟著。”說著自顧自踏進了雨裡。

榮壽從小太監手裡接過一雙鹿皮油靴,剛要開口說話,想想又咽了回去。快三更了,大半夜的上軍機值房,自打上會江南水患後再沒有過。其實明眼人一眼就瞧得出來,萬歲爺這是找個由頭好路過乾清宮天街吧!他轉過頭來,皮笑肉不笑的看著長滿壽,“二總管,您瞧萬歲爺這是怎麼了?”

長滿壽耷拉著眼皮,笑嘻嘻道,“大總管您可是萬歲爺肚子裡的蛔蟲,連您都不知道,我這麼個二等總管,我能知道什麼呀!”

“您這份自謙真難得。”榮壽道,麵皮板起來,“主子爺冒著雨出去,又不讓人跟著,萬一著了涼可怎麼得了!萬一太皇太後問起來,咱們近身伺候的,誰都逃不了乾係。”

長滿壽拍拍%e8%83%b8,“您可彆嚇唬我,我不經嚇。我是乾清宮裡伺候的,萬歲爺跟前排不上號。不像您,老佛爺對您何等的信任,真要出了岔子,怕是不大好了。”

榮壽有一拳打空的失落感,隻狠狠瞪著他,半晌歪著一邊嘴角哼哼的笑,“這話得兩說,哪天老佛爺見了這位素以姑娘,事兒可就不是這麼簡單了。老佛爺心裡明鏡兒似的,您說……”

長滿壽衝他拱拱手,“我的大總管,這會兒可不是磨嘴皮子的時候,主子在雨裡呢!我要是您,不著急牽五跘六。老佛爺問起來敷衍還來不及,往上報,萬歲爺知道了,那真是不要腦袋了。”

榮壽恨得牙根兒癢癢,心裡吊著又不敢跟上去,幾個人在出簷下鵠立著,就剩下大眼瞪小眼了。

秋雨綿綿密密,寒冷是整塊的。已經有了入冬的跡象,呼出去的氣在眼前幻化成了霧。軍機處離養心殿不遠,在內務府值房和侍衛值房中間,出了內右門右手邊就是。皇帝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看得見隆宗門的時候,軟底鞋濕了大半。乾清門上紗燈在風裡搖擺,青磚沾了水,油亮亮的直反光。他站在夾角處往東邊看,提鈴的人在天街那頭,隱隱綽綽的身影瞧不真,就聽見雜亂的鈴音和孱弱的聲氣。

皇帝頓住腳,他也有點鬨不清自己,大晚上的不睡覺,跑到這裡來乾嘛來了?仔仔細細回憶回憶,沒什麼差可辦,去軍機處不過是個借口,他來是為了查驗那丫頭提鈴儘不儘職的。無聊至此,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遠遠的鈴聲來了,還伴著木疙瘩敲在磚麵上篤篤的聲響,他才想起來賞了她一雙花盆底,原本是為了作弄,這下子成了刑罰。那丫頭實心眼,果真穿到現在。其實提鈴的活兒沒人監督,她大可以悄悄換軟底鞋的。

人影漸次近了,他閃身讓到暗處,有意存著挑剔的心來觀察,居然是一無所獲。有時不得不承認她底子紮實,滑溜的地麵上穿花盆底,照樣穿出彆樣的優雅來。借著朦朧的光線看,虛虛實實,很有股子浪漫風韻。可是到了能辨清五官的距離,他又覺得有點揪心。她渾身都濕透了,鬢角的發彎彎貼在臉頰上,慘白的麵孔,失神的眼睛。原來那款款搖曳的身姿不是想象的那樣美好,妖嬈隻是因為冷得打顫罷了。

突然她撲倒下來,銅鈴在地上叮鈴鈴滾了好幾圈,他聽見她不無遺憾的歎氣,“第三回了。”

他終於從黑暗裡走出來伸手拉她,可是她抬起眼睛望他,有點愕然,又有點尷尬,“真不好意思的……謝謝大人了。”

☆、第27章

大人?皇帝挑著眉毛看她,見她可憐,手裡雨傘往前傾斜了點,又聽她打著哆嗦說,“這麼晚了……您還溜達呢?您是侍衛處的吧?”

皇帝不置可否,手上使把勁兒,一下子把她拽了起來。她立住了繼續搖晃,“咳,您瞧我這狼狽模樣……謝謝您搭手。”

“撐得住嗎?”他說,“冷不冷?”問完了自己覺得有點傻,她都這樣了,不冷不大可能。

她邊擦臉邊朝後讓,“您不給我打傘我還能忍住……可您傘骨上的滴水灌進我脖子裡……”她凍得說不出話來,帶著哭腔哼哼,“我冷……”¤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皇帝這才發現自己撐傘本事不高,沒幫上忙不說,反而有落井下石的嫌疑。

她抖得要散架了,站都站不穩,再這麼下去看來是不成。皇帝沒多想,也不計較她是淋花了眼,還是臉盲發作沒認出他來,揚聲道,“來人。”

一聲令下,邊上侍衛值房裡嘩啦啦跑出來一隊人馬,就地跪在水裡打千兒請示下。後麵太監也來了,仰著臉蝦著腰,“奴才聽萬歲爺的旨。”

皇帝拿手指頭點點,“給她換身衣裳,太皇太後千秋快到了,彆臟了地方。”

這裡離慈寧宮近,死在這兒就算是臟了這塊地方。太監們省得,忙插秧道是。

素以像霜打的茄子,也沒那勁道怪自己沒眼力了,愛誰誰吧!自個兒都快死了,還管那些個!太監們來扶她,她樂得順風倒,探脖子喊一聲謝主隆恩,就給架進了內右門。

榮壽見人走了,對皇帝嗬腰道,“主子快回去吧,看鞋都濕了,回頭寒氣從腳底下竄上來。奴才叫禦膳房熬了薑湯,主子喝了好歇著。昨兒一夜沒睡,白天又上暢春園瞧老皇爺,這麼下去身子受不住。”

皇帝慢慢往回走,走了幾步吩咐,“也給她送一碗,死了就沒樂子了。”

榮壽算是明白了,這叫成也皇太後敗也皇太後。素以入了皇上眼是因為她長得像太後,這會兒留著小命也是因為長得像太後。萬歲爺不叫她死,其實是活著好解悶子,這麼說來也甚通。他麻利兒嗻了一聲,“主子放心,這丫頭死不了。做奴才的哪有那麼金貴,淋回雨就乾了油碗,又不是上年紀的老太太,決計不能夠。”

皇帝不言聲,閒庭信步似的進了養心門。回到殿裡重新擦身子換衣裳,長滿壽托著托碟進來,畢恭畢敬向上敬獻。他接過來喝了口,垂眼問,“那丫頭怎麼樣了?”

長滿壽笑道,“主子記掛她,是她上輩子的造化。這會兒人在圍房裡,吃了藥,抱著炭盆取暖呢!可憐見兒的,那貞說泡得身上肉皮兒都發白了,才剛%e8%85%bf還抽筋來著,那貞給抻了老半天才見好。”

榮壽聽了哂笑,“我才還和萬歲爺說她受得住呢,沒想到這麼不經誇。”

長滿壽瞥他一眼,“人家是姑娘家,阿瑪官兒雖小也是個四品的銜兒。沒進宮前養在閨裡,和您老家那些下了溝渠上炕頭的女人沒法比。”

榮壽被他說得發愣,這叫什麼話?他老家都是些鑽溝打野仗的女人,實在太瞧不起人了!他陰惻惻的咬著槽牙,“二總管,您的意思是萬歲爺罰錯了她,她就該像菩薩似的供著?您要這麼認為,那可太沒成色了。”

長滿壽喲了聲,巴巴兒瞧著皇帝說,“萬歲爺您明鑒,奴才可沒這麼說。”

皇帝不愛聽他們打嘴仗,吹吹杯裡薑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