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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略 尤四姐 4260 字 3個月前

殿大學士舉薦官員處,冷不丁一聲“天下太平”傳來,聲音高而顫,還夾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淒慘惶駭,真讓他心頭發涼。

他想起來了,是那個對他又撞又踩的宮女。那麼大剌剌的,居然配做管帶。神憎鬼惡的角色,好事不乾,總是惹人不痛快。他蹙眉撐在肘墊上,漫不經心的低頭喝東西。喝了幾口又聽見那陰陽怪氣的嗓門,這下子實在沒食欲了,順手就把盞擱在了洋漆描金小幾上。

榮壽帶人搬炕桌往南窗底下鋪陳,折返過來躬身道,“主子移駕吧!奴才知道主子這兩天胃口不佳,特吩咐他們挑清淡的上。”

皇帝聽那聲音漸行漸遠,這才下了坐榻移到明窗下。窗上糊了綃紗,往外看不真切。他把窗屜子推開一條縫,外麵夜色深沉。天冷了,像暖爐上打了個豁口,寒意絲絲縷縷的蔓延進來。

榮壽在一旁候著,摸不透他要乾什麼,隻聽他問,“那丫頭入宮幾年了?”

他立馬轉過彎來,“主子是問外頭提鈴的丫頭?她十三歲進的宮,到明年十月滿八年,該放出去配人了。”

皇帝闔上窗,舉箸挑著菜色進了幾口。榮壽果然讓禦膳房備了窩頭來,大荷葉式翡翠盤邊上還擺了一碟醬瓜,他嘗了一口,頗有點憶當年的意思。彼時皇父廢太子,他是兄弟幾個裡寄望最厚的,曾被派到陝北督辦錢糧。那個黃沙漫天的地方,住的是窯洞,吃的是鍋魁老鹹菜。如今對比那時大不相同,可錦衣玉食外,偶爾也能想起當時的情形,彆有一番醇厚的滋味。

他又就著醬瓜喝些粥湯,倒也吃了個八分飽。撂了筷子起身盥手漱口,想起秋獮的事,問大駕準備得怎麼樣了。榮壽樂顛顛道,“奉宸院那頭回過內務府,說鹵簿儀仗早已經置辦好了,就等下月初九開拔。奴才擬了隨扈的太監宮女名單,回頭送到鐘粹宮請主子娘娘過目。娘娘點個頭,就萬事俱備了。”

皇帝吃了飯要消食,在地中央慢慢的踱,瞥了牆根侍立的小太監一眼,“路子,你瞧這回誰能拔頭籌?”

那路子是個秉筆太監,十分能抖機靈,木蘭圍場上世家子弟策馬揚鞭,好幾回頭名狀元被他料了個正著。皇帝拿他解悶兒,負著手道,“快點兒猜,猜著了照例有賞。”

路子眉花眼笑,插秧道,“回萬歲爺的話,依奴才的拙見,這回孚郡王、小肅%e4%ba%b2王,還有老莊%e4%ba%b2王家的三貝勒、六貝勒都有戲。再者是恪%e4%ba%b2王,奴才看他少壯氣猛,布庫的時候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上回幾個侍衛陪著練,一個個都叫他撂倒了。瞧這架勢,一人準能打死一頭老虎。”

皇帝點點頭,卻不言聲。榮壽怕提起恪%e4%ba%b2王惹他不高興,畢竟那是暢春園太後的娘家侄兒,私底下再挑剔也動不得的一尊大佛。皇帝嘴上不說,暗裡總歸不對付。他忙打岔,“奴才也來湊個份子,其實咱們國舅爺不賴,上回看他走馬,動作乾淨利落。挺像那麼回事兒。”

皇帝想起恩佑的騎射就歎氣,這位國舅爺乾什麼都是半瓶醋,愛說大話,辦事不著調。祁人子孫,馬背上射箭不說正中紅心,至少做到不%e8%84%b1靶。可等他賽完一輪去查驗,卻連一根箭羽都找不著。讓人懷疑他的弓上到底有沒有搭箭,是不是單拉拉弦,做做樣子的。

“要我說,那是萬歲爺沒出手,否則誰能獵得過咱們爺?主子,奴才鬥膽先和您討賞,要是這回奴才猜得沒錯,奴才要碗鹿血喝喝成嗎?”路子嘿嘿的笑,“都說鹿血大補,奴才還沒嘗過味道……”

皇帝回過身來看他,“太監不能喝鹿血,喝了得衝死,你活膩味了?

榮壽憋著笑呲達,“鹿血補男人,你又不是個男人,喝了乾嘛使?這鬼東西成日間就想這些不著調的,改天我帶你上黃化門溜一圈,叫那頭師傅再給你淨一回身,你八成就消停了。”

正說笑,暖閣外頭有腳擦地麵的響動,榮壽挨到簾子邊上看一眼,垂著兩手回來通稟,“主子,今兒二十五,敬事房遞牌子了。”

皇帝聽了踅身坐回炕上,門外太監打起軟簾,敬事房馬六兒頂著大銀盤進來,膝行到皇帝跟前,往上一呈敬,“恭請萬歲爺禦覽。”

銀盤裡整整齊齊碼著綠頭牌,皇帝扶額看,一頭還要琢磨上回臨幸的是誰。按次序來該到和貴人,他探手去翻,剛摸著牌邊兒,一牆之隔的月華門外響起鈴聲來。他頓了頓,敢情那宮女乾清門前走了一遍,這又回到內右門裡邊來了。

榮壽看皇帝臉色不豫,斂著神道,“主子彆惱,奴才這就去打發那丫頭。”

他剛說完,夾道裡的“天下太平”顫巍巍的響起來。榮壽見皇帝臉都綠了,不敢再言聲,正想退出去料理,卻見皇帝略抬了下手,寒著嗓子道,“由她去。”

也是,罰她提鈴是禦口%e4%ba%b2旨,這會兒忽然撤了太兒戲了點。皇帝隻有當作沒聽見,耷拉著眼皮子把綠頭牌扣了過來。

馬六兒複高舉著銀盤卻行退出去,把聖意傳給了馱妃太監,自己穿過東廡房出了遵義門。

遵義門和月華門是大門對小門,直隆通的道兒。他一出來就撞見了素以,借著腰子門上燈籠光看,那姑娘青著臉,一雙眼睛幽幽泛著綠光。抽冷子看過去,嚇人一跳。

☆、第14章

“喲,素姑姑不是才上公爺府辦完差嗎,怎麼回來提上鈴了?是差使辦砸了?”馬六兒把大銀盤的一邊架在腰上,模樣像鄉裡端簸箕的農婦。

素以瞥他一眼,“諳達,這是萬歲爺的恩典。”

馬六兒直點頭,心道這恩典賞的真要命。再瞅瞅她,穿得忒單薄,好心提點她,“多穿點兒,半夜裡下霜,冷著呢!”

她手裡鈴鐺照舊搖著,蹲蹲身道,“謝謝諳達,我帶了包袱在牆角上擱著,回頭冷了再添。我這兒事沒完,就不耽擱功夫了,諳達您忙吧!”

馬六兒點點頭,看著她筆管條直的往內右門上去。身姿很不賴,就是聲口有點瘮得慌,半夜聽了叫人肝兒顫。

素以徐行正步,亮嗓子又是一句唱平安。微微揚起臉,入了夜,空氣裡細碎的薄霧撲麵而來。宮門上的燈也杳杳的,像是隔了很遠似的。聽老輩子裡人說霧天最容易遇見臟東西,她提鈴走一回就一炷香時候,但是每隔兩個時辰得來一趟,所以榻榻裡是不用回了,隻能露天找個地方打盹,這一呆就是一整夜啊!想想真怕,現在還有人走動,等到了三更,宮門上撤了門禁,這偌大的天街就剩她一個人了。一個人在霧裡搖鈴……

她打個哆嗦,不敢說皇上的不是,全怪自己沒眼色。彆人跟前她可以很好的周旋,偏每回遇見萬歲爺就克撞。也說不清是為什麼,大概八字犯衝避不開。

回頭看看鎏金銅獅子下點的香,時候差不多該到了。再回到乾清門前,這一趟就算走完了。她撫撫手臂,挨著東邊的八字琉璃影壁坐下來。青磚上不許鋪墊子,隻能幕天席地。解開包袱抖出件鬥篷來,緊緊的裹上。倚著花卉盒子看看天,可惜了今晚沒有月亮,否則披星戴月也是種美好意境,還可以苦中作樂一番。◢思◢兔◢網◢

燕禧堂裡皇帝靠在床頭看今天進的日講,外麵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他也可以定下心神讀會子書了。罰那個宮女提鈴其實真不是個好主意,大約膽子很小,唱起來都帶著抖音。讓她繞乾清宮打轉倒不像在懲戒她,更像是在懲戒自己。她那個嗓門,高一聲低一聲的聒噪得厲害。皇帝不由歎氣,裡頭確實也參雜了些偏見,有意的難為她,不過出於自己在某些方麵的私心。

他這個皇帝做的什麼滋味他自己知道,始終沒法子放開手腳。皇父雖奉養在暢春園不問政務,於他還是很有約束的。說到底他就是個兒皇帝,總歸不能跳到框外去。皇太後陪在皇父身邊四平八穩,他也隻能找個不相乾的丫頭撒撒氣。這麼乾有點歪斜,不願意承認,但卻是事實。

素以並不知道這些,她還在苦苦糾結著為什麼自己的運道那麼不好。灰心喪氣的坐了一陣,宮門下鑰完畢到二更人定隻有半個時辰。似乎沒怎麼休息,梆子聲音隱隱綽綽的又來了。她木蹬蹬的站起來捋袍子,抬眼一看,隻見養心門外宮女挑著兩盞八角宮燈過來,後麵跟著個怪模怪樣的人,極其健壯的腰背,歪著腦袋。她眯眼仔細瞅,往前邁了兩步,才看清原來是太監馱著個人。背上的人兜頭拿大紅鶴氅包著,很快就進了養心門。素以愣了會兒神,想起來以前聽品春她們說什麼老公背人進幸。她沒見過馱妃太監,現在方知道原來小主兒們就是這麼來給萬歲爺點卯的。真像西洋景似的,有意思透了。

她樂嗬嗬的盤算,回去一定要告訴品春和妞子。手裡鈴鐺一搖,大踏步的朝月華門上去。走進內右門夾道,這地方簡直就像個喇叭,一點兒響動都顯得尤其大。她也不想那麼高聲兒,又怕皇帝聽不見說她偷懶耍滑。不得已兒,直著嗓子喊了聲“天下太平喲”,真是掐著%e9%b8%a1脖子的聲調,不大好聽。

皇帝皺著眉頭把手上的書擱下來,燕禧堂門上簾子一打,和貴人包著錦被直挺挺的被送上了龍床。榮壽上來掀床尾的黃綾被,引和貴人往上鑽。這是老規矩,妃子沒有坐床沿歪身倒下的權利,得從龍足那頭蠕蟲似的爬。皇帝低頭看,和貴人才入宮不久,侍寢上動作不嫻熟,鑽個被窩熬得麵紅耳赤。

屋裡太監打個千兒躬身退出去,和貴人好不容易爬到皇帝腋窩處,抬頭瞧瞧,有點不好意思,“主子。”

皇帝點點頭,沒說話。

和貴人接著爬,總算到了頂,暗暗籲口氣。皇帝身上衣裳捂得嚴嚴實實,她隻好抓被子掩著%e8%83%b8坐起來,“主子,奴才給您更衣?”說著上手解他中衣上的帶子。

兩手都忙活,沒空遮擋%e8%83%b8`前,年輕稚嫩的%e4%b9%b3挺立在他麵前,皇帝打量一眼,總算找著點心猿意馬的感覺。可是湊巧,“天下”又“太平”了。哀淒綿長的一聲呼喚,像冷水把他澆了個透心涼。

和貴人沒留意那個,隻管紅著臉伺候他%e8%84%b1了上衣。皇帝有副好身板,骨架不顯粗獷,勻稱修長沒有小肚子。再加上那張漂亮的臉,天上地下找不出第二個這麼齊全的人物來。老百姓欠福氣不能得見天顏,總以為皇帝應該是那種又老又醜滿臉橫肉絲兒的,其實咱們萬歲爺真不是。據說薨了的慧賢皇貴妃是漢家美人,宇文氏這頭又是鮮卑出了名的毓秀之家,生出來的兒子沒有一個跌分子的。

她滿含愛慕的望著他,臨幸說穿了像交差,但至少這刻感到溫暖。兩個人坦裎著,皇帝再冷的性子,眼下這情形還是很有人情味的。

他放她躺下,欺身上來%e5%90%bb她。才碰著嘴%e5%94%87,那陰魂不散的鈴聲又來了,天下太平、天下太平……皇帝煩躁至極,突然發現一點興頭都沒了。

他翻身坐起來,衝外頭喊,“進來。”

榮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