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都重要。
很奇怪地,他依然記得從前那些他們耳鬢廝磨、抵死糾纏的過往,甚至連細節也都記得。然而再回想起來的時候,當時那種深刻到足以刻入骨髓的情意,卻隻變成了淡薄的剪影,像是冬日清晨灰白色的晨霧,一陣清風,就把它吹散了。
他依然記得自己愛上她的理由,卻不記得自己如今又是為什麼會覺得那種情感已經淡去了。
他感覺自己的內裡或許出了一些問題。或許是腦子裡,或許是身體裡——
總之,就像是那一部分激烈又深刻的感情,被人突然從那裡拿掉了,猶如結出的果實從藤上被扯去一般,糾纏難解的藤蔓依然存在於那裡,依然在生長和延伸,然而上麵再也結不出像當年那樣甜美鮮潤、汁水飽滿的果實來了。
這裡的“心理醫生”——啊,就是有著一套套莫名其妙的理論,據說專管人們心理與精神上出岔子的大夫——十分有理有據地對他說,那種曾經深深愛過她、將自己全部的生命建立在她的存在之上,作為支撐的感覺,不過叫做“吊橋效應”。
高韶瑛不知道什麼叫做“吊橋效應”。被那位心理醫生科普了半天之後,他才終於勉強弄懂。
原來,醫生是認為,放在一個相對穩定平和、人們能夠以公正的眼光來看待他,肯定他的努力與付出,他的奮鬥能夠獲得相應收益的環境之下,他就不需要謝瓊臨一個人的垂愛與肯定作為生命的唯一支撐了,因為他所缺失的那些,這個全新的環境、全新的人群、全新的社會,統統都能夠回饋於他了?
高韶瑛總覺得哪裡不對。然而他又說不出有哪裡不對。
回望他迄今為止貧瘠的一生,的確,謝瓊臨才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亮色。
她和彆人都不一樣。
但那位心理醫生又言之鑿鑿地說,她和彆人當然都不一樣。因為她算是他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在生死關頭說服了“時空管理局”的局長大人,將他從故鄉帶到了這裡,接受了最先進的醫療的話,他是斷斷不可能活下來的。
所以,他在心裡感激她的恩德,覺得她和彆人不一樣,這很正常,不牽涉到任何其它的情意。
高韶瑛:……?
從理論上來說,或許這位醫生說得都對。
醫生勸他,既然拋卻了過往的一切,就讓那些不愉快的回憶都永遠留在他的身後吧。
他現在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裡,古往今來也沒有幾個人有這樣的機遇,他理應十分珍惜,然後在這裡開始他的新生活,而不是囿於舊日的情感或記憶,糾結於某個人的存在,而遲遲不能向前邁進,建功立業。
醫生說得好像都對,但是——
高韶瑛總覺得,他有必要見謝瓊臨一麵。
自從他醒來之後,不知為何,謝瓊臨總是很忙,並沒有勤於探望。
他也聽說了她在此地的名聲,聽說了她是如何從末位淘汰的位置一路向上爬,直至到達今天人人稱羨的位置。
他們所描述的“謝琇”,與他所認識的那個人,似有不同,又好像就是同一個人。
同樣在開局的時候處於不利的微末位置,同樣沒有自帶炫目的天賜才華傍身,完全靠著自己的用心、自己的努力,於艱困之中一點一滴增進能力、鍛煉精神、強大自己,最終成為一個優秀的人。
優秀到,即使是他,也不由自主仰望,想要依靠,借著她那種沉穩和堅韌的精神來穩定自身,作為這動蕩人生之中最強大的一個錨點。
現在,這錨點消失了。
他從動蕩不安的人生之中掙%e8%84%b1了出來,也不再需要將人生建築在唯一的錨點之上。
他這些日子已經充分了解了自己將來會做的事情。不得不說,這種生活比起他曾經有過的,要理想得多。
隻要付出努力就會得到回報,隻要足夠優秀就能得到獎賞。聲望、人氣、財富、名譽,他想要的,如今都在他手邊,唾手可得之處。
即使隻是為了她給他帶來的這樣美好的未來,他也應當見她一麵,鄭重地、認真地……感謝她。
於是他向著那位關大夫提出了申請,希望見謝琇一麵。
關大夫有點詫異。
但她果然沒有笑著問他“你們不是友人嗎,想見她為什麼還要通過我向上申請”。
高韶瑛從她的態度裡確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
他丟掉了從前的那些激烈的情意,尤其是對她的情意——說不定也是這裡的那些上司們所需要的。
想想看也對。
他們現在是同事了。而作為上司,想看到的不是下屬之間的愛恨情仇,以及那種激烈情感導致的情緒不穩;而是穩定的工作狀態與精神狀態,最好一直都這樣下去,成為沉穩可靠的下屬,而不是為了感情隨時都有可能爆發的瘋子。
高韶瑛坐在病床上,垂下了眼瞼。
關大夫的“上司”已經答應,要讓謝瓊臨今天來探望他。
因此,雖然他已經行走無礙,但還是下意識地選擇了這樣的一個造型。
穿著病人特定的服裝,外麵套了一件深藍色外套,坐在病床上,顯出幾分病弱來。
這樣也是為了更好地向她背後的“上司”證明,他隻是想要與故友和恩人見麵,感謝她救他一命,並無他意。
他學習這裡的一切新知識,學習得很快。自然,他也從那個掛在牆上,名為“電視”的輕薄屏幕裡,學習到了很多現代社會的常識。
譬如,他知道,在現代世界裡,若是一男一女素未謀麵,被媒人介紹才相識,以結婚為目的打算進行交往的話,是要穿得齊整漂亮,約在整潔精致的餐廳或咖啡廳裡,進行一場名為“相%e4%ba%b2”的見麵。
而“相%e4%ba%b2”的首要條件,就是男方須得儘量表現出自己的長處——身體有多麼健康,性格有多麼好,有多少家產,有多麼會賺錢,等等。
而不是像他現在這樣,氣虛體弱,麵色還帶著一絲不健康的蒼白,坐在病床上,穿著病人的衣服,在這個世界身無長物,更無家財傍身……
這樣的話,她背後的那些“上司”就不會提防他們的見麵了吧?
他帶著一絲期待地,耐心等待著。
直到房門吱呀一聲被人輕輕推開,他才緩緩抬起眼來,望向門口。
謝瓊臨穿了一身這裡的人們慣穿的輕便裝束,就站在那裡。
她看起來十分清新,仿佛在來之前剛剛匆忙地洗漱過了,長發上似乎還帶著輕微的水汽,像是劍南山坡上的雨中花一樣。
……就像是,在他記憶中,去劍南竹林裡尋找食鐵獸的那天一樣。
高韶瑛的心臟忽而重重一跳。
從心臟開始一直往下延展,疼痛直達受傷的肺部,痛得他一時間不由得用手捂住了那裡,彎下腰來,再也無法保持先前那種雲淡風輕的平靜姿態。
腳步聲響起,很快就到了他的床邊。
他感到一雙溫柔又有力的手扶住了他,她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帶著一絲憂慮和一絲關心。
“你怎麼了,高韶瑛?你哪裡痛嗎?”
他模模糊糊地想,是啊。
我哪裡都痛。
痛入心肺。
所以,琇琇,你可以留下來照顧我嗎?
第534章 【主世界夢中身】138
而她並不可能聽到他此刻的心聲。
所以她沿著她的擔憂, 還在繼續往下問:“我馬上叫醫生過來——”
高韶瑛於疼痛之中,艱難地伸出一隻手,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思◎兔◎在◎線◎閱◎讀◎
“……不,”他低聲說道, 還搖了搖頭。“不……不要叫醫生過來。”
那一陣徹骨的疼痛終於過去, 他痛得模糊的視線也開始漸漸重新變得清晰。於是, 他在她有力的挽扶之下,仿佛重新獲得了一點力量,左手抓住她的手,右手則還下意識地捂在%e8%83%b8`前傷口處,慢慢地抬起頭來。
下一刻, 他的動作凝固在那裡。
……是的,他剛剛沒有看錯。
這張臉似曾相識,但和他記憶之中的“謝瓊臨”的臉容,又的確是有著一些區彆的。
剛剛她來得倉促, 走進病房時還在拿手整理著猶帶水汽的長發,因此他看得不甚分明。但此刻她近在眼前, 他再也沒有了能夠說服自己的借口。
……所以, 他遇見過的“謝瓊臨”也是經過易容的,從一開始, 他愛上的, 就是一個虛假的人,是嗎。
這個念頭讓他一瞬間心下一片黯然。他執著地抬頭望她, 但那雙深邃的眸子卻仿佛霎那間便失去了全部的光芒與色彩一般,變得灰蒙蒙的。
“……所以, 這才是你本來的模樣,是嗎。”他輕聲問道。
他似乎並沒有要求她的答案, 可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
“對不起。”她低聲說道。
高韶瑛忍不住苦笑了一聲。
他已經不想再去追問當初她的初衷。
因為他已經從這裡得到了足夠多的消息,足夠讓他推斷出一個真相——
謝瓊臨之所以出現在那裡,多半是為了確保他所生活的那個世界安穩無虞。
而她接近他,或許隻是因為看他可憐,需要拯救;或是——
他的身上,還有她所需要的東西。
高韶瑛覺得無論如何,自己依然可以原諒她最初介入他的人生時彆有打算,並不是出於愛情。
因為假使沒有她的話,他的人生說不定早就會在某個時間結束掉。
或許是在他被長輩無情地踢下少主之位時,就與那個腐朽的大家族同歸於儘;或許是在他與韞王的交手過程中,被韞王手下的高手——如齊鐘岫、李鷫鸘之流——所截殺。
沒有謝瓊臨,他活不到今天。他也不可能擁有記憶裡那一段還算美好的時日。
即使沒有了當初那種豐沛的情感,他依然不得不承認,那是他人生中唯一美好的日子。
或許以後他的人生還將更好,或許以後還會有其他像她一樣優秀的女子出現在他的眼前……但是,永遠不會再有一個謝瓊臨,在他的人生麵臨轉折、陷入黑暗的時刻,如同一道閃電、一顆恒星,驟然而至,劈破天光,於混沌中,乍然出現在他麵前,然後向他含笑伸出手來,說:來啊,瑛哥,你跟我走。來我這裡,瑛哥,我還在等著你。
他久久地望著這張臉,像是要一寸寸地將這張有點熟悉、也有點陌生的麵容,都記在心裡一樣。
他不會拒絕彆人對他付出的好意。不管那種好意的初衷為何。因為來自於他人的好意,事到如今,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寶貴了,他舍不得不要。
他也不會鬼迷心竅到對她說“假如我們當初沒有相遇該多好”。
假如他們當初沒有相遇,那麼那些他人生中僅有的好事,或許也都不會發生。
高韶瑛會死在曙光到來之前,唯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