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頁(1 / 1)

世人如何想,他從不在意。

他在意的隻有那一個人而已。

因此今天師尊問起,他說了,又不曾說儘。

那三百年裡,他一次次踏入天啟閣,想象她曾日日夜夜獨身在此。

那時慕寒淵還有一個念頭不曾對任何人提起——

乾門七傑裡,除了她自己之外,唯有一人的畫像不在那裡。

睹物當思人。

那唯一不在的那個人呢?

是來不及,還是,他死之後,連他的畫像,你都不忍多看一眼?

“……師尊。”

慕寒淵駐身,停在了茶樓外的樹下。

他仰頸,望著樹梢間,露出的二樓那個倚欄懶坐的紅裙少女的側影。

樓裡燈火盈盈,和著月光落了她滿身。

她獨在紅塵裡,便叫他所厭漠的人間亦可愛可親。

罷了,那些都不重要。

隻要她在就好。

“……”

儘管沒有得到絲毫回應,慕寒淵的眉眼還是溫垂下來,眼尾點金小痣輕熠。

他一步踏出,氣機將動。

忽地,耳邊一聲森戾低笑。

“當真不重要麼?”魔音如蠱,似天涯似咫尺,“縱使,她所想救、所想見、所想留的那個人,從來都不是你?”

“——”

慕寒淵身影驟止。

一兩息後,他垂眸,望著自己心口透出的詭異微熠的星點,霜色覆過他清寒眉眼。

“……你果然還是出現了。”

第37章 重泉若有雙魚寄(三)

“看來,你已經察覺了?”

夜色中,那道低蠱的嗓音像是笑了,尾音裡曳著幾分戾然的愉悅。

慕寒淵抬手,按住心口。

他闔了闔眼。

無人能見,而獨雲搖曾見過一眼——他此刻所感知的心口正中,貫穿著一柄“不存在”的匕首。

如星光凝練,如神魂之質。

從葬龍穀離開後,醒來之時,它便一直在了。

“幻境裡,那把匕首是你給她的。”慕寒淵低聲,“那不是龍鱗匕。”

“知道又如何,你要去告狀麼?”

慕寒淵垂袖而立,那點霜意已從他眉間褪儘,此刻話聲聽起來也溫和淵懿:“連顯影都做不到,隻能藏在翳影裡、同我一人交談的孤魂野鬼而已。你的存在有什麼資格被她知曉。”

“——”

滿城的夜色忽然翻湧起來。

遠處月下的山林呼嘯,光華驟消,懸於天際的清月被湧動的陰雲吞沒,如魔焰噬月,狂風驟起。

夜市裡的行人不知所措地惶恐躲避。

而樹下,人影幢幢間,唯獨靜立的慕寒淵一人能聽到,那道潛藏在夜色中暴戾瘋狂的聲音:

“我若是孤魂野鬼、你又好到哪去!”

隨耳旁戾然話響,慕寒淵聽到了虛空裡一聲弦音如殺——

刹那之間,他識海中仿佛千劍尖唳,萬鬼悲泣。

而那個入魔的聲音猶在嘶啞地笑著,卻如泣血之音:“若不是我,你便是我!!你有何資格……”

話聲驟消。

像是某種積蓄的力量耗儘,慕寒淵心口處,若隱若現的光點如星火般逸散。

同他耳邊那道話聲一樣,從未存在過似的,潮水般消褪而去。

風停了。

清月破雲而出。

身周依然是人流湧動的熱鬨夜市。

慕寒淵卻站在原地,眉峰蹙起,他正單指拂勾起束腰玉帶下垂著的墜子。

玉琴佩飾被他托在掌心。

……他不可能聽錯,那是憫生的琴音。

[若沒有我,你便是我!!]

魔音如蠱,攪得慕寒淵眼底一瞬晦沉,清冷如雪的蓮花冠上,墨色如焰從冠底灼起。

“慕寒淵。”

“——”

一聲清淩淩的女聲,忽喚回了他沉淪的思緒。

慕寒淵驟然抬眸。

幾丈外,茶樓前的木質樓梯上,紅衣女子懶扶著欄,側身望他。

眉眼如姝蘭。

停了片刻,她忽然抬手,手指朝他勾了勾。

“……”

慕寒淵清定了心緒,垂袖走過去,停在木質樓梯下,恰比她矮上半身。

她勾起的指尖就在他如墨長垂的青絲旁。

“師尊。”

蓮花冠薄抬,那張清雋如許的謫仙麵龐,就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仰起,望她不動。

雲搖遲疑了下,單手托腮,靠著欄杆俯下來:“你這蓮花冠,還會變色嗎?”

她指尖在它上麵輕點。

像是錯覺,蓮花冠顫了一顫。

雲搖:“?”

“……”

慕寒淵抬眼。

兩人正立在燈火闌珊裡,他眼底情緒深淺也分辨不明。

雲搖隻覺著慕寒淵的眼神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才終於挪了下去。

“師尊,”他聲音聽起來幾分無奈,“蓮花冠碰不得的。”

“為何?就跟你的憫生琴一樣,不許旁人沾手?”雲搖咕咕噥噥著問。

“……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

雲搖托腮半晌都沒聽見回答,有些手酸,不耐煩地抬手,再次戳了那涼冰冰的銀絲蓮花冠一下:“我,偏,要,碰。”

“…………”

慕寒淵終於察覺了什麼。

他微皺眉,繞上了木質樓梯,直停到雲搖下麵一階,卻仍還比她高上兩寸。

借著樓內燈火,看清了雲搖麵上淡淡酡紅,慕寒淵有些難信:“師尊,你又喝酒了?”

“什麼叫又——我沒有,”雲搖肅然蹙眉,“是水,甜茶水。”

紅衣少女往後指:“這家茶樓的特色!”

慕寒淵順著她指尖,目光向上一挑。

“迎來酒肆”的招牌木匾,就在她頭頂高高懸著,木色紅漆,光明磊落。

慕寒淵輕歎了聲,眼尾低垂下來,聲音浸著點淺淡笑意。

“茶樓在前麵,我為師尊帶路,可好?”

“不好,”雲搖想都沒想,搖頭拒絕,“我喜歡這家茶樓的甜茶水,好喝。”

“師尊。”

“……走不動,不換。”紅裙少女扛不住那個拷問良心的眼神,乾脆把脖子一揚,轉朝著旁邊的木質廊柱抱了上去。

慕寒淵踏過兩人之間的最後一級木階。

雲搖被落了滿身的翳影籠罩。

遲疑了下,她緩緩而小心地回眸,仰臉。

比她高了許多的徒弟逆著滿城的燈火與熙攘的人煙,就立在她身前咫尺遠的地方。

雲搖抱著木廊柱的手指輕扣住,警覺:“你要乾嘛?”

“弟子冒犯了,師尊。”

“?”▼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一陣天旋地轉——

等雲搖被那醉意和暈意攪得七葷八素的腦袋終於略回些清明時,她人已經在慕寒淵的背上了。

兩人走在城中夜市的人群間。

叫賣聲,孩童的嬉笑聲,討價還價聲……人間猶如一場盛大煙火,聲,色,形,味,俱將他們包圍其中,逃都逃不開。

雲搖也不想逃,她住了太久清冷的空無一人的司天宮和天懸峰,她喜歡人間哪怕再凡俗不過的盛景。

還喜歡……

趴在背上的紅衣女子安靜了沒多久。

慕寒淵聽見一點衣袂摩攃的簌簌聲,跟著,頸後就蹭上了點灼人的呼吸餘溫。

他身影驀地一停。

雲搖毫無所察,趴在慕寒淵的頸旁嗅了好一會兒,茫然抬眸:“你屋裡用的是什麼燃香?”

“……乾門內門弟子統一的製式。”

“是嗎?”並未聽出慕寒淵的聲音已啞下了幾分,雲搖遲疑地咕噥著,“怎麼好像,你的味道和他們都不一樣……”

慕寒淵再次走出去,聲音淡淡地逸散進夜色裡。

“師尊還聞過誰身上的香。”

“唔……忘了,”雲搖思索了會兒都沒結果,也不難為自己,“那可能是沒聞過,難怪我覺得不一樣。”

“……”

慕寒淵無聲揚了下唇角。

雲搖靠在他肩上,窩著頸,看那個已經在身後漸行漸遠了的酒肆,困倦地撐著眼皮:“為什麼不能,留在那裡?”

“師尊酒量不好,又總喜歡喝酒,喝醉了就什麼事都做得出,”慕寒淵輕聲,溫柔得像她陷在雲裡的一場夢,“今夜還要與了無在城中見麵,師尊不能醉得太厲害。”

“嗯,有道理,”紅衣女子努力撐著意識,“要在,禿驢麵前保……保有我乾門的,麵子。”

慕寒淵輕哂:“你不喜歡了無大師?”

“不喜歡!禿驢!”

“為何?”

慕寒淵原本想問,既不喜歡,為何還要去梵天寺搶人成親。隻是若再問了,難免又有趁人之危的嫌疑,若是雲搖不想提當年之事,他也不想逼她提起。

身後沉默良久。

就在慕寒淵準備換個話題時,忽感覺肩上靠著的人動了動,她呼吸蹭過他耳廓,像撩撥而過的輕羽。

“我也是……今夜聽見酒樓裡的說書,才忽想起來的。”

慕寒淵默然。

紅衣女子在他肩上輕笑起來:“說書的人講了一個和尚的故事,但我想起來了另一個。”

她歪過頭,很近地貼著他,自己卻不察:“我講給你聽,好不好?”

半晌,慕寒淵才聽見自己聲音被夜色浸得沉啞。

“……好。”

還好它淹沒在熙攘的人群間,沒人聽見其中將要滿溢的情緒。

“從前有座很高的山,山上有個不大的宗門,宗門裡有個木頭似的,隻知道練劍、看書、修行的女弟子。有一日,她的師父說她的修行太木了,得添點活氣,就叫她下山曆練,結果剛下山不遠,她就遇到了一個少年風流的公子。”

雲搖說著,忽輕歎了口氣。

“後來,這兩人一同行走世間,行俠仗義,幾經生死,木頭也開了竅,生了花。這個女弟子對這位少年公子芳心暗許,終於鼓起勇氣要去表達心意,卻忽然得知,原來少年公子是梵天寺二十年前就在凡間遴選臻定的轉世佛子,隻是自幼便放入塵世曆練,叫他入世再出世。如今他是修得大成了,斬斷情緣,被迎歸梵天古寺,即將正式繼任佛子之位。”

慕寒淵低垂了眼,細密的長睫遮住了他清透如琉璃玉的眸子,藏住了其中情緒。

雲搖隻聽見那人淡聲問:“她就追去搶人了?”

“嗯,搶人是很多年後的事情了,而且人也不是她要搶的。”

慕寒淵一怔,意識到什麼,他停身,微微側回頸首。

青絲拂動在夜色裡。

雲搖像沒察覺:“那個木頭啊,聽到消息的時候人在東海仙山,離著仙域極西的梵天古寺,有八萬裡那麼遠,她剛和海妖族遺民裡一隻壞鳳凰大戰了一場,聽說消息後卻不惜耗儘內力,奔襲幾萬裡,帶著重傷趕到梵天寺……”

話聲停頓,幾息後,少女輕冷地笑了聲,“可惜她還是晚了一步。廟門之外,她親眼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