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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不知他。

而他知她甚深。

更可能,勝過她自己。

雲搖莫名升起種無處躲藏的窘迫,雖然隻那麼一瞬,但也讓她本能避開了慕寒淵的眼眸,他的眼神像是能撕開她的偽飾,直刺入她心底,找到那個曾擁有一切又失去了一切的孩子。

她倉皇地撇開臉,語氣裡仍是帶笑的。隻是若聽得仔細,還能分辨出一絲顫音:“乾門果然是沒落了,才三百年,都要讓寒淵尊親自掃閣了?”

“因為掌門說,天啟閣,是師尊曾獨自住了十年的居所。”慕寒淵道,“我隻是想知道,師尊那些年獨身一人支撐乾門,望著那些畫像時,會是如何想的。”

明知可能有坑,雲搖還是不由地問:“那你想出結果了?”

“想不出。”慕寒淵答。

“難得,”雲搖鬆了口氣,輕笑,“世上還有什麼能難得倒寒淵尊……”

“我隻是想通了一件事。”

“嗯?”

聽慕寒淵話聲沉啞了幾分,雲搖回眸望他。

也恰逢慕寒淵掀起眼簾,眸如淵海。

“從今往後,我再不會讓師尊孤身一人。”

“……”

雲搖怔在了他眼底。

直到她的身影被他的情緒徹底吞噬。

第36章 重泉若有雙魚寄(二)

雲搖後來再想起這一幕,都覺得那該是個相當美好的,師徒情深的畫麵。

如果沒有那聲煞風景的驢叫。

“噅——”

一聲驚得雲搖回神,她倉皇退了半步,朝著聲音的來處望去。

山林間迎麵而來——琉璃佛杵,妖僧,和……

一頭毛驢。

這個詭異的搭配讓雲搖迷亂了很久,不確定到底是自己的眼睛還是意識出了問題。

直到妖僧頂著那張比女弟子都妍麗的臉,優哉遊哉地牽著驢走到了雲搖麵前,她才終於確定了——

是這妖僧腦子有問題。

“你彆告訴我,這就是你那頭在後山迷了路的坐騎?”雲搖麵無表情地指著驢。

“阿彌陀佛,”妖僧合掌,“眾生平等,雲施主不該有輕視之心。”

“這要是你們梵天寺豢養的仙驢,那我肯定不輕視它。但這驢,明顯就是頭普通毛驢吧?我都懷疑你是從浮玉宮後廚偷來的——此去梵天寺上萬裡,它又不能騰雲駕霧,難不成我們三個輪番扛著它去?”

妖僧含笑不語。

雲搖頓了下:“……真是你從後廚順來的?”

“後山,”妖僧耐著性子糾正,“非順,救也。”

雲搖:“…………浮玉宮雖然上下沒幾個好東西,但也待你不薄,你走前順人家一頭驢,怎麼好意思稱大師的?”

妖僧撚著佛珠,慈眉善目:“此驢與我有緣。”

雲搖:“……”

好好好。

禿驢和驢,甚是相配。

她算是知道以前凡間的人為什麼要這麼稱呼他們了。

於是,三人一驢就此踏上了向西的路。

雲搖忍不了那一路跟在身後的“噅噅”驢叫,打著“為大師到前麵的村莊探路”的旗號,拉著慕寒淵先行一步。

藏龍山位於仙域西南,要想去往西域天緣山上的梵天寺,須向西北而行,一路先經叢林,再過山野,最後便入荒漠。

這中間能供他們歇腳的地方,絕不算多。

其中有個必經的城鎮,便在一處群山中的關隘。那附近山勢奇險,且極易迷路,要不想翻山越嶺無窮儘,都得從那處城鎮穿城而過。

考慮到妖僧的那頭有緣驢,雲搖便將他們的第一夜落腳處定在了這座城鎮裡。

雲搖與慕寒淵踏入城中時,夜色才初初墜上城門前的柳梢枝。

城中夜市已經開了,熱鬨非凡,來往的多是來西南跑商的商人鏢師,偶爾也能見些混雜在人群裡的修者。

不過此地必經偏僻,除了前幾日藏龍山那要命的熱鬨外,修者鮮少來此。而各仙門這回損兵折將,多數已經同乾門一樣,帶隊回了各自宗門,還混跡在此的,多是些散修了。

雲搖本想給慕寒淵施個術法遮了麵容,沒想到還是不成。

“你這體質,實在奇怪,”雲搖進城後,猶不解地瞥著慕寒淵,“我本來以為是惡鬼相的原因,可現在它都不在了,為何遮容術法還是對你不起半點作用?”

慕寒淵想了想,袍袖微抬,血色絲絡繞著修長漂亮的玉白掌骨若隱若現:“興許是它們的原因?”

“……!”

雲搖嚇得一撲,連忙拽著他手腕扣下去。

等定下心神她才又好氣又好笑地轉回臉,去看那位毫不知厲害的寒淵尊:“我都說過了,這種東西不能顯露人前。萬一讓人認出你來,再看見了這個,不定要怎麼編排!”

慕寒淵垂眸側望著她。

不知道是不是暮色與燈火作祟,雲搖總覺那神色間,有一點似笑非笑的親近。

“隻師尊看得見,旁人不行。”

“?”雲搖的注意力立刻被拉走了,她低頭,拉著他手掌左右翻看,“這麼神奇?”

“……”

慕寒淵眼神輕晃,掌骨也在她手心僵了下。但直到最後他也沒做什麼掙脫,任雲搖把玩似的拽著他手掌,勾著指骨間垂下的血色絲絡如水草般撩撥蕩漾。

血色絲絡看著明顯,卻好像能隨他意動,而改作無形無質,雲搖能拿指尖穿拂過去,又察覺不到分毫。

雲搖微蹙眉心,腦袋壓得低低的。

這東西現在想來便是終焉火種寄於慕寒淵體內所留下的,不知是什麼本質,對他又會不會有什麼害處……

雲搖正研究著,身旁,兩位挎著籃子的婦人與二人擦肩而過。

幾次回頭後,就聽見低低的議論聲,清晰飄進雲搖與慕寒淵耳中——

“你瞧這小姑娘,還在外麵呢,就抱著她夫君拉拉扯扯,親親摸摸的。”

“哎喲,世風日下啊……”

“誰說不是呢?不過你瞧見沒,她夫君生得是當真好看,我還沒在咱們鎮上見過這麼仙氣飄飄的人物呢,不會是哪個門派的仙人吧?”

“那不能夠,哪個門派的仙人能叫小姑娘這樣摸?我看這夫君多半是她搶回來的,養在家裡供她取樂的。”

“嘖,那可真是神仙日子……”

兩人身後幾丈之外。

雲搖:“?”

紅衣少女緩緩地將她罪惡的手從慕寒淵袍袖下挪開。

肅然片刻,她扭頭問慕寒淵:“你說,她們剛剛說的小姑娘是誰?”

慕寒淵從善如流,他一麵垂著眸捋平了袍袖上被雲搖弄出來的褶皺,一麵溫聲答道:“應當不是師尊,是旁人。”

“我覺得也不是,”雲搖邊走邊點頭,“我長得這麼純良,怎麼可能做出搶了夫君放在家裡取樂這種禽獸不如的……事……呢。”

雲搖尾音低了下去。

——她忽然想起了前“雲搖”的所作所為。

把徒弟囚禁在洞府裡取樂,咳,為所欲為什麼的,似乎比這個更禽獸不如一些。

聽得身旁忽悄然,慕寒淵沉默片刻,長眸輕抬幾分。

“莫非,師尊當年要將紅塵佛子掠回山中,就是打著這個主意的?”

“…………”雲搖:“?”

她隻是心虛前身而已,他想到哪裡去了!!

“休、休得胡說,為師絕不是那樣的人!”雲搖眼神轉得飛快,掠見身前不遠處就支著個攤子,她連忙往那邊過去,“哎那是什麼,過去看看,還挺好看的……嗯?”

雲搖停在了攤子前。

這是個畫攤,不過雲搖正對麵掛著的,卻是個凶神惡煞還滿腦袋犄角、渾身冒黑煙的妖不妖鬼不鬼的怪東西。

這種畫工,竟然還沒被砸了攤子?-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雲搖正站在那幅畫前嘴角抽抽,就聽攤主熱切地起身:“這位小姐,可是要買這副鎮宅圖?這東西可管用了,斬妖除魔,賑災辟邪!”

雲搖恍然:“鎮宅的啊,這畫的是,鐘馗?”

“哎誒,鐘馗大人哪裡管我們乾元界的事,在這仙域地頭上,論斬妖除魔,還得是鼎鼎有名的那位乾門小師叔祖啊!”

雲搖:“……”

雲搖:“?”

難以置信地看了看那畫像,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雲搖聽見自己聲音飄忽帶顫:“這是,雲…雲搖?”

“可不是?客人真有眼光!!”

雲搖:“………………”

心底念了三遍“不能砸”,雲搖捏著指骨從攤子前忍辱負重地轉身。

攤主見狀不死心:“哎?客人不喜歡乾門小師叔祖嗎?沒關係啊,這兒還有乾門七傑的畫像呢!客人一道看看?”

雲搖攥拳。

“……我渴了,到前麵茶樓等你。”

說完,沒等慕寒淵,雲搖掩麵而去。

“哎,客人——客人?”

攤主茫然看著紅衣少女迅速隱沒在夜色與人群間的背影,正遺憾錯失了位貴客時,就瞥見那位著華袍蓮冠的青年還站在攤前,並未隨之離開。

攤主升起點希望:“這位客人,您看上哪一件了?”

慕寒淵袍袖輕抬,翻覆的掌心間,已躺了一枚流光溢彩的上等靈珠:“雲搖的畫像,我都要了。”

“!哎呦好好好!沒問題!我全包給您!”

攤主一邊合不攏嘴地彎腰去畫簍裡抱那些畫,一邊心底腹誹這是哪家仙門出來的大少爺,竟用這麼貴重的靈珠買這麼幾張破畫。

等攤主喜滋滋地將那枚靈珠接入雙手中,擦了擦,然後小心又隱蔽地往懷裡藏,他忽見攤子前走出去幾步的青年又停下了。

似謫仙的麵龐微微側過些許,夜色將他眉眼覆落幾分黛色。

攤主以為他要反悔,警覺又小心地將懷裡的靈珠握得緊了些:“客人還有什麼吩咐?”

“乾門七傑其他六人的畫,你這兒也有?”

“是,是啊,”攤主殷切問,“客人還需要嗎?我都能拿給您!”

“其中,可有五師兄,慕九天的畫像?”

攤主一愣,剛要彎下的腰直回來。

他猶豫了下,低聲:“這個,當真沒有。”

“也沒有啊。”

同天啟閣中一樣。

攤主並未注意那個“也”字,隻是賠著笑道:“聽說這位仙人幾百年前在兩界山遭了魔域偷襲,又遇大雪曝寒,野獸分食,死無全屍,甚是淒涼……大家覺著不吉利,再加上也沒見畫像傳世,自然就沒有畫的了?”

“如此,”慕寒淵頷首,“謝過了。”

“哎,貴客客氣,您慢走——有機會再來啊!”

“……”

慕寒淵抱著那幾卷陋製的畫紙,像是半點不察身側那些或驚豔或駐留的目光。

他已不再是當年隨雲搖入朱雀城的孱弱少年。

如今,隻要他想,哪怕他從這些人麵前再走過數千遍,也能叫他們沒有絲毫察覺。

隻是懶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