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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紋碧波。

房中,慕寒淵正在榻上調息冥想。

銀絲蓮花冠上薄光微栗,他額前起了薄汗,雙目緊閉,睫羽低顫,從來淵懿峻雅的神色間竟透出了一絲猙獰。

而在他左目睫尾下,那顆淡色小痣輕熠,此刻沁著妖異的點金。

慕寒淵正深陷在一場夢魘裡。

與在七情之海中失去現世記憶的沉湎不同,今日,從一踏入那片灰色的濃霧起,他便認知到自己神識所在,已非現實。

隻是無形之中仿佛有不知名的力拉著他,讓他不由地向著霧深處走去。

在那片濃霧儘頭,他看見了一麵“鏡子”。

或者說,是藏在鏡像之後,完完全全的另一個世界。

漫天狼煙,血海漂櫓。腥臭的殘骸與垂死掙紮的活人堆疊著,一直鋪向那方世界的無儘遠處——

黑雲蔽日,一線金鱗獨勾天際。

而那薄光前,漆黑如墨的身影淩駕於整個天穹之上。

那人長發飛舞,濯黑的蓮花冠高束,青絲垂迤間,血紅妖異的魔紋從他蒼白的額間一直漫至細長的眼尾。

像冷白雪玉上一道豔麗逼人的血沁。

邪異琴音奏響穹野,隨那人間彈指,隨意勾撥便靡靡於天地之間,琴音所過之處,殺人於無形。

“慕寒淵!你多行不義,必有天譴!!”

“你怎麼對得起乾門恩義!?”

“喪心病狂!”

“罪孽滔天!!”

“你這個魔頭,你不得好死——!”

“……”

穹野之下,魑魅魍魎怨念叢生,漫天橫飛。怨毒詛咒遍布八荒,似乎世間生靈都恨不得將那個墨袍淩空衣袂翻飛的魔頭扒皮斷骨,啖肉飲血。

卻又人人都畏他,懼他,拿他無可奈何。

於是天地間無數惡鬼怨魂,爭相糾纏,穢氣蔽日,然而那片扭曲著無數張怨毒麵孔的黑霧,卻始終在那人身周數丈之遠,連他衣袂都不敢稍近。

萬千生魂死靈之上,那人似乎殺倦了,琴聲終於漸漸收止,他於天巔垂眸,倦容懶怠,血紋覆過眼尾,如薄玉垂淚,隻漆眸深處一點猩紅熠動。

忽地,冷血暴戾又疏懶淡漠的一眼掀起,穿過無儘穹野,他望了過來——

隔著鏡麵般的光幕,那人眼神與慕寒淵的驟相對接。

兩人身影俱是一震。

眉眼鼻唇,皆似鏡像,又如宿世輪回。

隻是一人猶天巔白雪清風明月,謫仙臨世,而另一人,踏萬鬼而泣蒼穹,魔焰滔天。

——鏡幕之後,蒼穹驟變。

血色魔焰在六合八荒每一條裂隙滲出。

那滅世魔頭麵上倦懶褪儘,暴戾瘋狂之色從眼底漫溢,一點點猙獰了他俊美麵容。

他望著慕寒淵,薄唇緩啟。

眼尾血紋豔麗欲滴。

【把——】

【還,給,我。】

話落。

目之所及,萬鬼悲泣,滔天魔焰焚世而起。

天地間無儘血色洪流,彙作一條萬丈身軀裡猙獰著無數魑魅魍魎鬼麵的血色蒼龍,挾摧天之勢,朝慕寒淵轟然撲下!

“————!”

榻上,慕寒淵驟然睜眼。

房中夕輝迤邐。

霞色織就了一層幻紗,靜謐籠下,溫柔覆過眼前滿屋的瓶盞,木案,桌椅。

香案上靜靜燃著一線龍涎,薄霧氤氳。

滿地長河流金。

慕寒淵眼底情緒未消,猶然震栗。

…………夢中的人究竟是誰?

他又要他把什麼,還給他?

“…雲師叔!”

門外,忽跑過去一名女弟子的急聲:“不好了!何鳳鳴他,他為了你跟浮玉宮的人打起來了!”

-

和何鳳鳴打起來的男修者名叫應天奇,是浮玉宮第七宮的精英弟子,也是浮玉宮派來藏龍山的第三批弟子中的一位。

在今日這架之前,應天奇和何鳳鳴沒仇,甚至還該算是點頭之交——隻因兩人的師父,浮玉宮第七宮宮主元鬆青與乾門長老盧長安,稱得上私交甚好,來往頗密,弟子們間也多了不少交集。

而應天奇這趟路過,本是抱著與何鳳鳴交好的心,聽說那位素來不受褚天辰、盧長安一脈長老尊崇的乾門掌門多了個“私生女”,特來嘲諷助勢的。

結果他自然是萬萬沒想到——

何鳳鳴不但沒領他的“好意”,反倒是在他言語輕侮這位掌門“私生女”時大發雷霆,一言不合,兩人就動起手來了。

這一打,就從客棧內打到了城中。

雲搖被丁筱拉到客棧外的時候,頭頂正劍光紛飛。

城中這會本就散修聚眾,聽見有這般光景,還是如今仙域第一仙門浮玉宮和昔日第一仙門乾門兩邊弟子之間的較量,全都冒出來看熱鬨。

上麵兩位已是打得肝火大動。

尤其是自覺仗義執言無辜至極的應天奇:“何鳳鳴!我不過是說了你們那個勞什子師叔幾句!你發什麼瘋?難道我哪裡說得有錯嗎?!”

“閉嘴,拔劍!”

應天奇嗷的一嗓子躲了過去:“好好好……你來真的是吧?這幾日天下仙門都傳得人儘皆知了——說你們掌門撿了個廢物私生女回來,竟敢認作乾門小師叔祖雲搖的徒弟!如此欺師滅祖,滑天下之大稽!仙域芸芸眾口,有本事你一個個打過去!”

“今日之後還敢嘴賤的,我自會見一個打一個,”何鳳鳴劍勢瘋漲,聲音沉厲,“就先從你開始!”

“你——你他娘的瘋了吧你!那是你們掌門的私生女,又不是你師父的!……嗷!!!”

應天奇嘴賤工夫,冷不防被何鳳鳴毫不留情的一劍從頭頂削過去。

頓時披頭散發,半點仙門威儀不存。

這下也給他氣瘋了,手底下再不留力,怪叫一聲,拔劍就撲了上去。

“哎呀師叔,你怎麼還看熱鬨呢?”丁筱急得滿地亂轉,“您快攔一攔啊!再打下去,就要鬨成兩個宗門之間的事啦!”

雲搖倚著客棧外的茶攤立柱,仰著天上:“急什麼,又沒傷著人,就當曆練演武了。”

“那可不行啊,浮玉宮那個叫應天奇的弟子,雖然嘴賤,但他師父可是七宮主元鬆青!”

“七公主?”雲搖低回頭,“這名取得還挺霸氣。”

“不是,這跟名字有關嗎?關鍵是這位七宮主,那可是他們浮玉宮太上長老,碧霄道人的徒孫!若是真讓何師兄把他打出個好歹了,那我們乾門和浮玉宮可就要算不完的爛賬了!”

“反正原本也要清算。”

“啊?”丁筱回頭,“師叔說什麼?”

“沒什麼。”雲搖挪過話題,“碧霄道人是哪位,很厲害嗎?”

“浮玉宮開山祖師,如今浮玉宮的第一太上長老,您說呢!”

“開山…?”

腦海裡靈光一現。

雲搖終於想起這個名字為何耳熟了——

在慕寒淵的七情之海光團裡,初回仙域,在遙城尋釁上門,讓她處置慕寒淵的那群仙門長老中,為首的白須老頭不就是自稱碧霄嗎?

三百年前在她麵前卑躬屈膝、滿肚子蠅營狗苟的老頭,如今卻成了仙域最德高望重的尊長了?

雲搖冷笑了聲:“原來他還活著。”

“當然了,浮玉宮能有今日威勢,大半都是靠這位老祖宗的蔭庇。據浮玉宮弟子說,碧霄道人很可能摸到了渡劫境的門檻!那可是飛仙前最後一境了,在仙域近千年傳聞裡,也隻有小師叔祖她老人家當初有望觸及呢!”

“……”

雲搖眼神涼了下來。

活著就好。

冤有頭,債有主。若慕九天之死真與浮玉宮脫不開乾係,那終有一日,她自會親上浮玉宮,踏碎他們第一仙門的玉匾,將那老狗釘死在他浮玉宮的山門上。

一席話間,天上兩人劍鬥的威勢逐漸有些可怖。

何鳳鳴本就是化神初境的修為,這放在仙域的小型仙門中,已是能做一方掌門的境界。應天奇比他稍差,但宗門家底深厚,符篆法器層出不窮——-_-!思-_-!兔-_-!在-_-!線-_-!閱-_-!讀-_-!

兩人真不留力地大打起來,一時攪得這座小城上空風雲變色,飛沙走石。

底下看熱鬨的散修們終於反應過來不對了。

“他是化神境!”

“兩個瘋子!化神境打什麼打!”

“大仙門弟子當真是恐怖如斯……”

“還感慨,快逃命啊!!”

眼見街巷間有了亂象,散修也就罷了,那些擺攤的凡人才是最倒黴的,修者倉皇逃命,不管不顧,真出了事,一不小心就要送幾條凡人的命進去。

雲搖皺眉踏出一步,正要朝天抬手,金鈴輕晃的聲響間,她忽又停住了。

“師叔?”丁筱不解。

雲搖回眸,一瞥二樓某扇小窗:“不用我了。”

丁筱:“?”

不待發問——

樓內一聲琴鳴,忽破風而起,直碎雲霄。

半空中,害得滿城奔逃、劍刃逼身的兩人,竟被一股無形而龐大的靈力氣機生生遏止。

跟著靈壓蕩開,波紋漣漪驟然擴向四周。

正中心,何鳳鳴和應天奇在那崢嶸磅礴的靈力威壓下,苦撐不過數息,便難以自持。伴著轟然重響,兩人被那如淵海巍然的氣機直掀飛出去——

方才還戰神臨世,此刻就像兩隻折翼雛鳥,飛墜向後。

衣袂翻飛,不知誰的袍角被方才的靈力絞碎了,洋洋灑灑從空中飄落。

風雲消止,城中萬籟歸寂。

像一場落幕飛花,碎衣揚灑之處,鴉雀無聲。

停下奔逃的眾人震撼仰視。

隻有被雲搖提醒了的丁筱提前回過神,瞠目結舌地望著客棧二樓:“這難道是……寒淵尊?”

一聲傳出,百句相和——

“是寒淵尊!”

“碾壓兩個化神境竟如此輕鬆,寒淵尊如今是什麼修為?莫非已晉入還虛境了?”

“按這威勢,恐怕還虛境巔峰是有了。”

“琴修而已,竟能以一弦之音力壓劍修,我看這仙域的修真派係,自寒淵尊後怕是要改上一改了!”

“屁話,你當人人都是謫仙臨世?這腳下就是天音宗的地盤,他們宗門延祚也有數百年了,這幾百年間的天才加起來,可抵得過一個寒淵尊?”

眾散修的奉承不絕於耳。

混在其間,雲搖卻有些神色古怪,仰臉看向二樓。

丁筱在旁邊臉色發白:“壞了,師叔,寒淵尊是不是動怒了?他,他以前的琴聲,從沒這麼凶過呀。”

雲搖心虛地沉默。

……是。

畢竟,以前,他也沒被什麼人拿白綢綁在榻上,差點為所欲為了不是?

不等雲搖開口。

“凡乾門弟子,入樓,聽誡。”

皓日淩空下,慕寒淵聲音碎雲清墜,聽不出動怒,卻像數九寒冬的雪打著霜意落下來。

藏在人群裡的零星幾個乾門弟子立刻就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