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啞,他在夜色中微微偏首,竟似有一兩分慌張。
雲搖仰頭,望著慕寒淵這副世人從未見過的、難得狼狽的模樣,莫名有些意動。
她想出聲寬慰,開了口,卻沒聽到自己的聲音。
雲搖一怔,不等她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
“砰。”
極輕又極為沉悶的響聲,撩起了林中夜色波瀾。
雪白長袍染塵——慕寒淵停了片刻,竟是折膝跪抵在山神廟前的空地上。
雲搖:……???
她多硬的命格能經得起他一跪啊?
這廂嚇得撲上去攔:‘彆!’
未觸及,雲搖便驚停了身。
一兩息後,她緩慢低頭,看向慕寒淵身前的地麵——
如果她已經醒了,那,地上躺著的那個眉心花鈿熠熠的“雲搖”,又是誰?
虛空中,飄著的紅衣少女錯愕低頭,看見了自己半透明的手。
雲搖:…………
雲搖:???
虛空中身影透明的小仙子張了幾次口,最後麵無表情地把自己的不雅之詞咽了回去。
很是給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設後,雲搖亂沒形象地一撩紅裙,隔著地上自己的身體,她蹲在了慕寒淵對麵。
反正他也看不到。
雲搖躲過慕寒淵施術的手,往地上躺著的“自己”那裡探頭——要不是地上紅衣少女眉心的血蝶花鈿還在,證明至少她的仙格神紋還在體內,那她都要懷疑自己已經死透了,所以才連魂兒都飄了出來。
可既然沒死,現在又是什麼狀況?
雲搖百思不得其解,就著蹲地的姿勢抬頭看去——
慕寒淵就跪在她身旁,似乎也正儘力想喚醒她,隻這一會兒工夫,雲搖就看見不知多少道金光符文從他修長如玉的指節間送進她體內。
可惜全如泥牛入海,半點沒用。
‘我魂都飄在旁邊了,你這些醫治術法肯定不行,’雲搖把下巴搭在胳膊上,百無聊賴地朝這人歪了歪頭,‘要不你乾脆給我帶回乾門,找人救一救,興許還來得及?’
“……”
慕寒淵停了手,朝她這裡抬頭。
雲搖一嚇,本能往後縮了下:‘你這都聽得見?我現在可是——’
虛空裡少女徒勞張合的唇口驀地停住。
在她看清對麵慕寒淵的臉時。
即便跪著,雪白衣冠都染了塵土,也絲毫不影響他聖人君子似的清濯模樣。
但唯有一處不同了:
蓮花冠下,那人覆目的雪白綢緞上,此刻正一點點殷染上豔麗的血色。
雲搖眼神悚然:‘…………至於嗎。’
還未感慨完,她就見慕寒淵席地而坐,盤膝調息,白綢染血下,那張清俊麵龐如覆薄霜。
片刻工夫,在雪色長袍旁,幾道若有若無的血色微光縈繞著他的身體漂浮盤旋起來。
繼而微光彙下,而那血色成絲的儘頭……
雲搖低頭,意外又不那麼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眉心的豔紅花鈿亮起。
在那幾絲血色的牽引下,它像一簇燃在漆夜裡、蠱人又妖異的火。
這就是她給他種下的,師徒之契?
雲搖神色古怪。
即便是找個凡人來,也看得出這所謂“師徒之契”明顯不是什麼正經東西吧?慕寒淵竟然真任她下了,還都不提一句異議、三百年也沒想過除掉它?
——等等。
雲搖眼皮一跳,定睛去看地上紅衣少女的額心。
那隻血蝶展翼欲飛。
所以,她本該是聖金色的仙格神紋,也是被“師徒之契”這個鬼東西給弄成了這副妖異模樣?
……害人害己啊雲搖!!
“師尊。”
“啊?”
聽見耳邊聲音,雲搖下意識接了一句,跟著才反應過來:“他又聽不到,我啊什麼。”
雲搖正自嘲抬眸,就見對麵,白綢染血的美人仰麵,眉目間寒山霜雪似的涼意終於化了。
他失了血色的薄唇輕慢勾抬。
“我聽見了,師尊。”
雲搖:“——?”
雲搖:“???”
要不是身為小仙,在凡界妄動仙法會遭天譴,她都想給慕寒淵的神魂撬出來,看看上麵是不是也烙著仙格神紋了!
不然他怎麼可能看得到她離體的生魂?
似乎是感知到了雲搖的震驚與不可置信,慕寒淵低聲溫潤:“是師徒之契。”
雲搖遲疑:“……你能看見我?”
“看不到,”慕寒淵搖首,“但感知得到,也聽得到。”
雲搖不覺愉悅,隻覺得糟心,更蹙眉去看地上躺著的紅衣少女的眉心。
越了解越覺得這個師徒之契可疑又可怖。
到底會是什麼東西。
“師尊神魂離體,可是受魘絲所困?”慕寒淵問道。
“大概是吧,從七情之海裡掙脫出來就這樣了。”
確定他看不到,雲搖也乾脆利落,她就地一坐,隔著紅裙抱膝,她懶洋洋道:“他們應該跟你說過魘絲是什麼了,我就不再解釋了。不要問我怎麼解決,我也不知道。”
“古籍有載,‘魘獸之絲,入夢者死。’”慕寒淵說完,喉結不明顯而低緩地上下一滑,然後才銜上了後句,“師尊可知,是真的嗎?”
“……好像是吧。”
雲搖更煩了,褶著眉心,她懶靠到膝上。
“但師尊現在已然離夢。”
“可能是離開的方式不對?”雲搖說完微怔,耳旁像是又縈回之前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
[雲搖,回來吧。]
雲搖晃了晃腦袋,將那聲音和之前的畫麵驅趕出腦海,她在虛空中輕抬指尖,順著地上軀體的眉心掠下。
指尖所過之處,她軀殼猶如透明,%e4%b9%b3白色魘絲在夜色的微光中,藏在她靈脈間若隱若現。
雲搖驗證完,懶洋洋收手。
“離夢的方式不對,所以我體內的魘絲隻化去了極少的一部分,多數還在靈府與靈脈內。”
慕寒淵問:“隻要魘絲離體,師尊便能歸魂轉醒?”
雲搖想了想:“道理上是這樣。但你不用再浪費靈力嘗試醫治術法了——魘絲非靈脈不入,非靈府不居,你試了也是無用功,浪費罷了。”
“……”
默然許久,慕寒淵垂首:“弟子知道了。”
“…?”
雲搖托腮回眸。
眼前這人似乎又回到了他平日端方溫潤的模樣,方才叫雲搖都很是感動的情緒片點不存,仿佛隻是她的一廂情願自作多情,夢醒了徒弟還是那個聖人徒弟。
嘖,令人心寒。
雲搖輕歎:“算了,你把我帶回乾門吧。興許時間久了,魘絲能自己就——”
話聲驟止。
幾息後,雲搖驚愕:“你做什麼?”
——
實在不怪她驚訝,隻是慕寒淵突然就俯身握住了她垂在身側的手,又勾指托起,將她的金鈴手串撥開,露出皓白的一截腕子來。
停了一停,慕寒淵低聲:“弟子冒犯,請師尊恕罪。”
雲搖:“??”
不等雲搖再問。
隻見慕寒淵左手食中二指並指如刃,在她手腕上輕輕一抹,就割開了一道口子。
豔紅的血瞬時淌出,落地間隱約能見一點%e4%b9%b3白微光。
雲搖嘴角一抽:“……你不會是打算給我放血吧?那這魘絲沒放乾淨,我可能已經死乾淨了。”
慕寒淵托著她手腕的指骨微微停頓。
意外地,他並未作任何解釋,而是折腰俯身——
雪白長緞垂下,委頓於地。`思`兔`網`
那人覆目白綢上血色愈濃,銀絲蓮花冠在夜色中半垂,將墜不墜。
與這張漠如神明的麵孔截然相反的——
他將唇覆上了少女手腕。
“……!”
虛空中,雲搖的魂魄虛影狠抖了下。
餘下的確實不必慕寒淵解釋,雲搖也看得清楚。她靈脈中的魘絲受他靈力牽引,如潮海生湧,紛紛迫不及待爭先恐後地灌入他主動敞開的靈府中。
前後不消數息,雲搖靈脈內魘絲已將儘。
雲搖切身感受到了這位未來乾元道子或是第一魔尊的靈府,對這些魘絲的吸引力有多無可抗拒。
它們“拋棄”她的過程堪稱毫不猶豫。
雲搖來不及阻止,也忘了阻止。
事實上即便是她回神地第一刻就有些慌張地挪開了眼,但還是沒能攔住那一幕的畫麵,刹那便如刀刻斧鑿般深深鐫入她的識海之內——
山間清月下,白袍謫仙俯身。蓮花冠輕顫,墨發如瀑落肩,雪鍛遮眸,而他覆下的淺色薄唇,被她的血一點點殷染上豔絕的紅。
雲搖忽然無比慶幸慕寒淵此刻不能視物。
否則她無法想見,這一幕裡他若含%e5%90%bb著她的血而撩睫抬眸,那一眼大概足夠她永淪無間,這輩子也彆再想回仙界當她混吃等死的小神仙。
最後一點魘絲將儘。
雲搖終於轉回來,竭力平著聲線:“……魘獸之絲,入夢者死。”
她重複了遍,問:“你不怕死嗎?”
慕寒淵直身,垂首,像是隔著白綢望她。
到此刻雲搖才發現,他唇角是沾著笑的,儘管淡得像是鏡花水月,一觸即消。
“寒淵願為師尊赴死。”
“……”
雲搖怔然,她覺著今夜的慕寒淵好生奇怪,和之前在宗門內的模樣大不相同,攪得她一時心旌搖搖。
雲搖下意識躲開了他明明不能視物的眼眸:“你,你七情不顯,魘絲入夢對你未必有效……說不定,睡一覺,明早起來就好了。”
這話說得雲搖自己都不信。
但慕寒淵似乎信了,他溫聲頷首:“好。”
雪白長袍被他捋平褶皺,蓮花冠正過,連覆目白綢都被他理平在肩後,與烏發並垂。
做完這一切後,慕寒淵就席身靠在雲搖身體旁邊的樹下,隔著那條雪白長鍛,他像是定眸望了她許久。
片刻,慕寒淵輕聲道:“師尊,明日見。”
“……”
話聲落下,他安然闔眸,神魂墜入夢中。
雲搖正心虛明明是他舍命相救,她還這樣騙他會不會遭天譴被雷劈時,忽覺神魂內一陣強烈的眩暈感,跟著便是一道無法抗拒的吸力驟然從身前傳來——
雲搖的意識再次跌入了一片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
雲搖“睜眼”。
……又是一片七情之海。
那些隱約的流光在腳下若隱若現,猶如星河長帶,然而這片七情之海和雲搖的那片不同。
除了那點代表時間回溯的流光外,這裡一片漆黑,目之所及,莫說是光團,即便是長河下應有的細碎如砂礫的光粒,雲搖都找不到一顆。
三百年杳杳無期,竟真有人能絕斷了這世間一切的七情六欲。
雲搖隻是看著,都覺得震撼又孤寂。
若說方才進來時她還不能確定,那此刻就毋庸置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