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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侯歸來時 賞飯罰餓 4414 字 3個月前

剛從訓馬場回來,灰頭土臉,臟汙不堪。聞言怔愣地在原地呆了半晌,神魂出竅似的,久未說話。

由於他平時也經常不愛搭理人,兵痞們並不發覺有異,隻一個勁兒起哄。

好一會兒,燕山才沉默地從人群中穿過。

“燕山,走哪兒去啊?”

“嘿,問你話呢!”

他被推搡了幾下,難得沒怎麼反抗,神情毫無波瀾地凝視彆處。

“這傻東西,高興傻了吧?”

“我早說他腦子不好使,否則又怎會被觀家趕出來。”

……

任憑周遭怎樣喧鬨譏笑,他麵色始終掛著不似活人的灰敗慘淡。

燕山在懵懵懂懂中回到營房,翹掉了夜裡的值守,錯過了用飯的號角,一宿愣愣地睜著雙目,直到血絲爬滿眼瞳。

大將軍,殉國了……

戰死襄陽。

那她呢?

她還好嗎?她……活著嗎?

如果她也不在了呢。

如果她不在了……

一想到這個假設,燕山無端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迷惘。

忽然不明白,自己心甘情願地忍受羞辱,心甘情願地給人鞍前馬後,到底是為了什麼。

觀家軍的精銳已全數覆滅。

他永遠也回不去了……

他回不去了。

燕山用力收攏五指的力道,攤在桌上的一本舊書頃刻被攥成了廢紙,少年的手背青筋暴起,在昏暗的營帳中不住發抖。

翌日,集結操練的胡笳吹響之前,有個清瘦的身影披著濃濃晨霧,於未央的長天下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軍營。

“他找到我時,衣衫破爛,嘴角還掛有淤青,一路上應是吃不了不少苦。”李鄴如是道,“那會兒他還是個少年呢,年歲不大,眼睛卻極亮,目光堅韌得像那種……長在山裡的野狼。”

觀亭月的兩彎淡眉從他開口講這段過往時,便一直若有似無的皺著,視線不自覺落在一旁燕山的臉上。

他此刻模樣很安穩,五官舒展,連吐息也是均勻的。

觀亭月動了動自己被燕山攥在懷裡的手,拇指細細地摩挲了一下他睡得暖和的手背。

“他對我說,想要投靠綏軍,而自己揣著南部司徒詔的令牌,足以取得大奕任何一支軍隊的信任,可以與我們裡應外合——官職不重要,錢財也不重要,事成之後甚至可以隨我們處置。”

“但唯有一個條件。”

李鄴定定地看著麵前的女子,一字一緩,“他要攻打襄陽城,並且要親手將守城之將千刀萬剮。”

他笑得意味不明,“襄陽其實不在我軍北伐的計劃之中,可我仔細思量,認為勝算極大,倘若能順手收下一座城池,也不是什麼壞事。”

觀亭月冷不防地開口:“所以你便順水推舟的,‘利用’了他?”

聽出她字裡行間外露的危險,後者替自己撇清,“說利用就太嚴重了。”

“我與他隻是各取所需而已,最後大家也如願以償了,不是麼?”

“而且……”李鄴刻意頓了頓,“他很有意思。”

觀亭月不解地冷眼瞥他。

“我那時試探了他一下,我說,你叛國投敵必將惹來眾怒,襄陽城守軍多半要拿你泄憤,不怕給我們引路之後,被曾經的同袍們碎屍萬段嗎?”

“你猜燕山是怎麼回答我的?”

她猶豫著抿緊嘴唇,心緒驀地翻起一些百感交集。

中年人玩味地揚起眉梢,不等觀亭月發問,便自顧作答,“他說——我隻要襄陽主帥的命。”

“彆的,都無所謂。”

從古至今,還未有過這樣投敵的兵將。

因為他根本,就沒想活著離開。

漫長的陳年舊事言至於此,連李鄴都感到幾分悵然若失,他將身體放鬆在帽椅裡,神色浩遠地慨歎道:“一晃幾十年過去,大小戰役無數,現在能回憶起來的,也就寥寥一二。”

“可我至今還記得奇襲那一晚,燕山手持兩柄長刀,在城牆上忘死拚殺的樣子。”

“很可惜啊,你真應該看看這小子當時的眼神……我從沒見過這麼瘋狂的一個人。”

少年給他們打開了城門。

披著粼粼戰甲的兵馬魚貫而入,李鄴一早得到情報,知曉守城大將的主帳在東北,而對方若是要潛逃,自然是往北城去。

他留下大隊人馬堵住退路,自己則領著一支精兵乘勝追擊。

回想那時,他大概是在北門前發現敵軍主將行蹤的。

李鄴匆忙勒緊韁繩,一灘鮮血恰好噴濺在麵前的石階上。

他看見傾倒的火盆點燃了城牆角落裡的輜重,破敗的大奕旗幟癱倒在地。

這日正逢十六,圓月亮得宛如旭日,一個形銷骨立的人影鬼魅般在城頭縱躍,細長的刀刃簡直看不出痕跡來,勁風過處便是血霧朦朧。

少年的冷鐵上映照著殺氣,他近乎淩虐地對著前方一人不顧一切的劈砍、刺挑,每一刀都不致命,可每一刀皆帶著他滔天的恨意。

血水浸透了衣袍。

他一麵砍,一麵發了瘋一樣的怒吼。不常出聲的嗓子帶著低啞而明淨的音色,在這月夜裡,在屍橫遍野的古城中,讓李鄴莫名感到悲壯。

不知多久,燕山才冷靜下來。

李鄴爬上城樓,站在階梯口遙望著不遠處的少年。

他左手斜握長刀,右手緊攥一顆布滿血汙的人頭,聽到動靜,反應卻似乎比尋常人慢上許多,片刻後方木訥地抬頭與之對視。

那張臉上,縱橫的血跡黏住了青絲,散發遮麵,僅露出兩隻銳利的眼,狼狽裡透著生無可戀的死氣。

李鄴乍然看見他的眼神,心中頓時意識到——這小鬼對人世已經不再眷戀,倘若自己不拉他一把,大概活不長久的。

“誒,小孩兒。”

他抬了抬下巴,笑得人畜無害,“如果沒地方去的話,要不要來我這兒?”

燕山茫然空洞地站在原處,一言不發。

“彆著急拒絕嘛。想想看,你所惦念的,所要尋找的那些人,指不定還活在世上。”

李將軍大尾巴狼一般,講得頭頭是道,“你難道不想保他們平安嗎?”

“權勢、地位才是這世間最能保命的東西,你若將來能夠身處高位,何愁不能護你想護佑之人,尋你想尋之物?”

聞得“平安”二字,少年枯槁如灰的目光輕輕一閃。

在那當下,李鄴知道,有得救了。

第79章

燭火的最後一點光在空氣裡微弱地顫唞兩下,終於黯然褪去。

觀亭月坐在漆黑的房間中,安靜地回想著今晚聽來的所有過往。

直到窗外透出一抹淡淡的微亮,她才緩慢地收攏思緒。

燕宅的幾個老仆人睡得不多,很早便起了,院外依稀有輕淺的人語。

她站起身,感覺坐了一整夜的四肢僵硬又酸麻。

在昏暗不清的晨色間,觀亭月終於小心翼翼地掰開燕山扣在她手上的五指,輕輕放進被衾裡蓋好。

繼而趁著天光未明,她推開門,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老仆役年歲大了,低頭打掃花園小徑上的落葉,未曾發覺有人自背後而過。

觀亭月走出宅院,走上長街,走在行人寥落的古城之中。

如今的襄陽南門在幾年前修繕了一回,嶄新的紅漆熠熠生輝,駐軍精神抖擻地佇立在城樓,迎著朝陽挺直腰背。

她隨出城的百姓緩緩往郊野去。

大概在五裡地外,觀亭月便和人流分道揚鑣了,轉而邁上一條曲折狹窄,通往密林深處的小路。-_-!思-_-!兔-_-!文-_-!檔-_-!共-_-!享-_-!與-_-!線-_-!上-_-!閱-_-!讀-_-!

林子極少有人往來,即便有,也僅是附近的農戶樵夫。

草木們發了瘋似的參天生長,曆經幾個春秋的雨雪澆灌,鬱鬱蔥蔥得不像話。

她艱難地撥開灌叢,總算在一片蒼翠的矮坡下找到了那數十個高高低低的墳包。

當初壘砌的荒土亂石,而今已是綠枝環繞,鶯啼燕舞。

過去限於人手不足,他們隻能勉強將戰士的屍骨匆忙埋在一處,連墓碑也無法寫儘全部的姓名。

然而觀亭月搜尋片刻,仍是準確的找到了那方她親手立下的石碑。

粗糙的石板上,“先考觀林海之墓”七個字,是她用腰刀一筆一劃所刻,昔年的斑斑血痕,目下卻早被青嫩苔蘚覆蓋住。

已經許久無人來此地祭拜過了。

她輕撫著石碑間勁力深重的字跡,緩之又緩地順著墓碑蹲下`身,仿佛穿隔經年歲月,感受到了彼時自己最沉痛的愛恨。

可不管人世怎樣變遷,天下如何紛爭,這片曾經金戈鐵馬,鼓角悲歌的埋骨之地,此刻竟出奇的祥和溫柔。

原來人死之後,世間再怎麼洪水滔天,也是萬事皆空了。

觀亭月垂著眼瞼輕聲呢喃:“時來天地皆同力……”

“運去英雄不自由。”

肩頭突然被一個力道輕柔地摁了摁。

她從方才就留意到了對方的存在,因此沒有多少意外,目光仍舊無轉移地看著觀林海的墓。

燕山撩袍在旁單膝蹲下,伸手除去一條纏繞著碑身的枯枝,神色如常地清理周遭雜草。

“你幾時醒的?”觀亭月側目問。

“在你分開我手的時候。”他低眉閉目,向觀老將軍無言的拜了兩拜,放上一壺清酒。

她沉默地瞧著燕山的舉動,化雪後的大山能冷到人骨子裡去,蒼茫的天空好似比平日更高更遠。

“提出和李將軍同路,是故意為了要把我帶來這裡,對嗎?”

燕山點點頭,並不否認,“嗯。”

“我想知道老將軍的墓在何處,也想讓你有機會看看他……你生氣了?”

“……也不是。”觀亭月不知怎麼說起。

她用指腹慢悠悠地劃過鮮綠的苔痕,眼神談不上懷念,但隱約帶著淡淡的悲涼。

“隻不過多年沒再回想那日,一下子接收到的事情太雜亂,心裡忽然很……”她無端一哽,竟語塞了,“忽然很……”

觀亭月皺了皺眉,幾次開口未能成功,最後還是緘默地抿住唇。

燕山在一旁耐心地等著。

他並非真想聽她講出下文來,然而此時此刻,或許什麼也不說,對觀亭月而言才是最好的回應。

他知道她肯定不會流淚。

至少,不會在自己麵前。

“我大概不是一個理想的觀家後人吧。”觀亭月起身來,望著這片安靜溫和的矮坡,聲音有些蕭索和自嘲,“最終什麼事也沒有做成。”

耳畔驀地傳來一縷綿長又無奈的歎息。

燕山站在她身旁,“一定要那樣儘善儘美,把所有的因果都攬在自己身上嗎?”

他走上前,掌心突然兜住她的頭,在觀亭月訝異的目光裡,帶著點強硬的態度,將她的腦袋輕扣在自己肩胛處。

燕山歎了口氣,竟有點怨懟的意思,“你就不能偶爾,也依賴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