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起口舌來不帶重樣。
觀行雲查探西北,燕山負責沼澤林,而那小隊士卒則打算繞到對方的南麵去瞧瞧虛實。
一行人沒多久就分道揚鑣了。
觀亭月孤身前往東北麵探索。
此地離昨晚混戰之處很近,飛濺而出的泥土讓滿地頗為狼藉,四下霧氣濕漉漉的,隨著她的走動,不甚明顯地流淌起來,如有實質。
沿途一路橫斜倒插著淩亂的箭矢。她順手拔了一支,這會兒借日光才發現,箭身上有被細繩綁縛過的痕跡。
果然亂箭是用機關觸發,並非有人挽弓瞄準……如此一來,幫手最少便可以削減至兩個。
對方整整兩日一直待在原地,難道連食水都帶好了?
假若自己真的貪生怕死,不顧城中百姓的死活,這人最後要怎麼辦?怎麼出去呢?
……哦,反正毒是他做的,踩雷又如何,橫豎也有解藥。
隻這麼想著,觀亭月便悵然地歎了口氣,扔下廢箭。
她現在算是明白為什麼石善明那麼想要“白骨枯”的配方了,背後偷襲總是比正麵對敵來得叫人防不勝防。
就在此時,一陣潺潺的水聲忽然傳至耳畔。不清晰,但足夠明朗——是水流沒錯。
她謹慎側過頭,緩慢地站直雙腿,仔細捕捉著動靜。
河水應該就在不遠的地方。
是了,三哥曾經說,東北方向有一條叫做棗河的支流,是懷恩民眾日常飲食用水的來源之一。
除此之外就是城內的兩口井。
好像……他們還沒有查過這裡的水源。
觀亭月冒出某種懷疑,立馬抄起腰上輕便的竹筒,朝著聲音翻湧之處走去。
她背後是繁茂的樹林,一棵高大的老槐參天蔽日,正無風輕輕自動。
陰霾叢生的密林之中隱約有一點微光閃爍,與岸邊的什麼金屬物遙相呼應。
*
——“觀亭月,聽說你們觀家如今也是人丁衰微,家道中落。”
——“連京城的祖宅都給人買了去。”
——“可真是報應啊。”
沼澤灘裡傳來陣陣回音,燕山在其間耗去了半個時辰,並未發現多少有價值的線索。
此地不適合埋機關,也不適合藏人,甚至飛禽走獸都看不見蹤跡,是個十足十的荒域。
動物腐屍在泥沼中被泡得麵目全非,難以計數的蠅蟲徘徊不散,那人不知還加了些什麼奇怪的東西,惡臭隨著詭異的薄霧蕩漾開來,對於蒼蠅而言簡直是場狂歡。
他從林子出來,準備去尋觀亭月。
日上中天,光線卻不及清晨強烈,仿佛暗淡了不少,襯得四周的毒霧愈發囂張。
燕山順著小徑向東北方走,不多時,前麵的大霧間緩緩現出一個人的身形。
他僅僅隻是見到一點輪廓,就頃刻認出是她來。
“你怎麼去了這麼久?”
觀亭月手上拿著一罐沉甸甸的竹筒,半張臉在幽微不定的氣流裡忽明忽暗,遠遠的瞧見他靠近,口中便不自覺地輕喚道:
“……燕山。”
她嗓音有些低,垂首示意那隻竹筒,“我去棗河打了些水。”
“水?”他問道,“水裡有什麼不對?”
觀亭月搖搖頭,“你沒感到奇怪嗎?”
“假若他想通過讓懷恩百姓中毒來以此要挾我,為什麼非得搞出瘴氣這樣麻煩,在飲水上做手腳不是方便?”
產生霧瘴的條件十分苛刻,得有既定的天氣,適合的環境。多雨天不行,大晴天也不行,更重要的是,還要保證她待在城裡的時候滿足這一切。
如此,實施的難度就更大了。
仔細推敲下來,用這個法子對付自己根本就不是萬無一失的,很可能會失敗。
為什麼要舍近求遠,把事情弄得如此複雜呢?
是他太笨了?
觀亭月不認為有手段做出此局的人,會想不到這一層。
燕山沉%e5%90%9f道:“聽上去……他似乎是在忌諱什麼?”
“或許吧。”她模棱兩可,“我準備再打一些井水,拿到醫館問問大夫。”
“嗯,那事不宜遲。”
燕山接過水壺,剛要轉身,小臂卻猛的被觀亭月扣住。
力道頗大,將手指關節都壓出了青白的顏色。
他神情詫異地抬頭。
“等等……你在正好。”
觀亭月的語氣突然有點奇怪,像是停頓了好一會兒,“我後背右肩處嵌了一枚透骨釘……沒傷到筋骨,你先替我拔一下。”
“你受傷了?!”
燕山心中驀地一凜。
此時此刻才發現她氣息不穩,他連忙扣住其手腕按脈象——遲芤澀結,血流不暢,是中毒的征兆。
燕山反握她的手,扶著觀亭月找了個霧氣稀薄的地方倚著樹而坐。麵罩遮著臉,很難看清她臉色是否有異,隻能平白著急。
“怎麼回事,你怎麼受的傷?”
“剛剛在河邊,一時出神……”她輕聲說沒關係,“傷得不重,隻是淬了點毒,需要儘快摘出來……”
聽聞此言,燕山急忙將她身子扳過去背對著自己。
果然如其所說,釘子一寸三分長,近乎全數沒入了血肉之中,一圈腥紅在衣衫上暈染開。
“那位置我不方便用勁,你如果帶了藥,就替我包紮一下。”
說話間,觀亭月利落地解去了衣帶,抬手一掀,水青色的外衫便褪至腰部,停在臂彎處,大片雪白的肌膚驟然顯露在他眼前。
燕山隻覺視線一恍,當下竟有些猝不及防。
女子的背脊清瘦又單薄,兩片蝴蝶骨隨著後頸的頷首抬頭極細微地躍動,被旁邊的鮮紅襯得尤為蒼白,明亮得堪稱炫目。
“我……”他突然不知所措。
觀亭月微微皺眉,在毒素的作用下,話音難免缺少力度,“你又不是沒看過。”
“……我都沒介意,你猶豫什麼?”
燕山緊抿唇,似乎被這句話刺激到了,指尖飛快在後腰處一挑,撥開匕首,伸手便握住她光潔的肩。
當觸及到那片肌膚時,他內心才無比真實地感到一種五味雜陳的動搖。
燕山閉目調整呼吸,讓自己靜下來。
冷風無遮無擋地吹過半身,涼薄的刀片貼上背,觀亭月不可避免地打了個寒噤。
四周的氛圍驀然繃出幾分嚴峻,青年凝眸專注,將白刃對準透骨釘的圓頭,怕再傷到她分毫,所以用刀不得不更加小心。
值得慶幸的是,暗器沒有倒刺。
燕山扣在她肩側的五指往下一壓,幾乎是瞬間發力,僅眨眼的功夫,長釘裹挾著些許殷紅飛濺而出,悄然無息地落在草地中。
觀亭月隨著這個動作一抖,卻沒有吭聲。
燕山有意無意地看了她一眼。
透骨釘留下的傷口並不大,他打開行軍藥瓶,倒在掌心準備止血。
一串隱約帶黑的血跡倏忽映入眼底。
血珠貼著過於白皙的皮膚緩緩流淌,浸透%e8%83%b8後紅繩係成的結,又安靜地凝固。
那些細小的紋路與肌理被/乾涸的液體映得分外清晰,清晰到每一條分叉,每一寸線條。
他盯著這傷勢沉默須臾,不知是做了個什麼決定,驀地把麵罩一摘,將她散在背上的青絲撩到%e8%83%b8`前,然後埋頭下去……
十一月的天,連空氣都是料峭的,觀亭月整個上身被凍得近乎麻木,五指扣緊手肘。
就在這時,一個柔軟溫熱之物覆上傷處,她雙目睜大,瞬間愣住了。
“你……”
“彆亂動。”
燕山並不強硬地將她側臉輕輕彆了回去,再度%e5%90%bb著那道口子,吮進毒血,又偏頭吐出。
大概是風真的將%e8%a3%b8露在外的肌膚吹得太冷,便顯得噴在上麵的氣息格外灼熱,像燃了一小團火。
焚燒殆儘,又留有些許濕意的餘溫。
“……可你的麵罩……”∴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對方一言不發,握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道卻緊了緊,又鬆開。
她於是不再多問了,抱懷低頭,靜靜感受著來自背脊間的觸動。
一時間居然會覺得有點癢……
那是一種十分陌生的感覺,雖然不適應,卻不算討厭。
直至此刻,觀亭月腦海裡才閃過一片久遠而朦朧的畫麵,堪堪想起……
原來彼時,她沒有讓他%e5%90%bb過自己。
隻是,她卻不知道,在目光無法到達的身後,青年眼瞼低垂,唇落在缺乏熱氣的軀體上,那態度近乎是虔誠的。
用水囊裡的清水倉促漱了口,燕山迅速戴好麵罩,手法簡潔乾淨地替她上藥包紮。
常年習武,從前又征戰沙場,觀亭月的背縱橫著不少新舊傷痕,和普通的姑娘家比,當然是談不上光滑的。
他在最後給繃帶打結之際,手指若有似無地拂過那些凸起的疤,神色隱晦難明,帶著某種禁忌又克製的情緒。
末了,仿佛是要掩飾什麼一樣,用力將布條一收。
“嘶……”
觀亭月短促地抽了口涼氣,便被燕山小心地拖起身,將衣衫拉上去。
她傷在後肩,這個部位不便於橫抱,會壓到傷口。斟酌片刻,他最終抬起觀亭月的一條胳膊,繞過自己脖頸,讓她借力。
“能自己走嗎?用不用我背你?”
果然,後者一如既往固執的搖頭,“不必,我還堅持得住。”
未清完的餘毒使得整條手臂毫無知覺,她隻能踉蹌地邁前兩步,然後靠著他勉力撐住身形。
這段一炷香腳程的路,兩個人走得極其緩慢,微重的呼吸在鐵麵罩裡流轉,她意識偶爾清醒一會兒,偶爾又渾濁一會兒。
清醒的時候能感覺到燕山用肩膀不著痕跡地支著自己,以免她倒下去。
渾濁的時候卻隻能聽見耳畔流淌著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等毒素帶來的效用終於消退之後,觀亭月的頭頂忽而落下一個嗓音。
對方像是思慮了好久,語氣略帶遲疑。
“那天……”
“那天我不該同你吵架的。”燕山躲閃著把臉往旁邊彆了彆,不自在道,“對不起。”
她目光怔愣且意外地抬頭望向他。
青年的臉其實已經被麵罩遮了大半,他卻還是出於赧然,將目光避開了。
觀亭月看了好一陣,隻隔著薄霧有氣無力地搖頭笑笑,未曾有彆的言語。
燕山察覺到她的動作,但沒能見到她的反應。
他轉回頭來,眼眸深沉地問,“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觀亭月並不正麵回答,“難道不是你很討厭我嗎?”
她低聲說,“你都說你恨我了。”
燕山顰眉反駁,“恨和討厭,又不是同一種感情。”
觀亭月:“……”
究竟哪裡不一樣?
她想著想著,禁不住啼笑皆非地開口:“這麼說,你是既恨我,又不討厭我?”
“嗯。”
燕山握著她搭在自己肩頸處的腕子,垂首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