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試試我新做的‘翻折床’。”
他眉飛色舞地比劃著,“是由輪椅和行軍床改造的,打開可以當靠椅,放下來就是床,一共四個輪子,用在戰場上還能安置傷兵。”
燕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身後的木頭機械,臉上的表情儘管不多,但“嫌棄”二字可謂不加掩飾。
氣氛短暫地僵硬了半瞬。
很快就有人冷嘲熱諷地嗤笑出聲,是在旁翻閱兵書的阿昭,“你前幾日才拿那個‘用風力快速吹乾濕發’的玩意兒,割斷了他半截頭發,還指望人家上當呢?真是會欺負老實人。”
“這、這不一樣。”乍然被人揭老底,桐舟梗著脖子辯駁,“我反複改了好多回,肯定沒問題。如今隻是想聽一聽你們上手使用之後,有沒有更好的建議。”
“好兄弟,來試試嘛。”他伸手勾住燕山的肩膀,“你看,知道你喜歡,我可是把自己最寶貝的那雙刀鞘給你了,我對你難道不好嗎?”
他聞言,終於皺起眉心:“……你又不用,刀。”
“不用不妨礙我收藏嘛。”桐舟死皮賴臉地繼續慫恿,“不如這麼著,木床你若覺得好使,我就送你,如何?”
“整個大奕僅此一件,在它推廣出去之前,你可是獨一份兒的,很劃算吧?……”
他猶自滔滔不絕,肩頭忽的被什麼東西輕輕一拍。
桐舟猛地回首,便看見一抹鮮妍的胭脂紅出現在自己身後,當場嚇了一跳,“大小姐!”
少女梳著極長的馬尾辮,俏生生地叉起腰,一雙杏眼秋水無塵,正懷疑地盯著他,“喂,你又在誆騙燕山乾什麼好事啦?”
“我哪有……”
桐舟趕緊將燕山的肩摟得更用力了,“跟他鬨著玩兒的,是吧山兒?”
觀亭月明顯不太相信,以一種探究的眼神凝視對方半晌,剛想要戳穿,注意力卻叫地上的物件吸引了過去。
“翻折床”尚未打開時,是四四方方小巧玲瓏的一塊,看上去頗為可愛,至少外觀很討人喜歡。
“咦。”她立馬來了精神,“這是什麼?”
桐舟見她感興趣,正愁沒人試用,顛顛地就跑來了,“是好東西!……”
他忙唾沫橫飛地向觀亭月解說著此床的用途,指導她怎樣打開機關,怎樣收放自如,又怎樣調節長短高度。
後者倒也配合,仿佛鼓搗某個新玩具,口中不住地嘖嘖稱奇。
燕山站在原地裡,並沒有走,也沒有轉身,依舊是背對著他們的。
而阿昭那時則隱晦地斜了一道視線悄然瞥來,隻見觀亭月在桐舟天花亂墜地掰扯中展開了床,饒有興味地往上一躺。
此物兩側有把手,可以自己轉動驅使輪子往前行。她倒玩得開心,從小院這頭滾到那頭,宛如身患絕症,一癱不起的病人,至少瞧著,腦子有點不太聰明的樣子。
“嘿嘿,沒騙您吧?”桐舟跟在她後麵跑,“我就說很好用,改明兒也讓將軍試一試。”
他這張嘴約莫是反著長的,剛得意完,那木床驟然毫無征兆地從中間裂開,“哐當”一聲響,直接對半垮塌,送觀亭月摔了個結實的屁股墩。
偏偏兩頭的車軲轆竟不停歇,慣性使然地還在南轅北轍地滾動著。
眼前的畫麵頓時有點逗樂了。
仿佛等得就是這般結果,阿昭終於心滿意足地收回視線,仍舊翻他的兵書。
四周死寂片刻。
“桐——舟——!!!”
兩個字吼得鏗鏘有力,直把棲息在梢頭的鳥雀驚了個落荒而逃。
女孩子盤腿坐在地上氣急敗壞,隻覺閃到了腰,一時無法當場跳起來暴揍他。
桐舟已經出於本能抱住了頭,求生欲十足地撒腿開溜,動作非常之熟練。
觀亭月更加咬牙切齒:“你搞什麼!你是不是故意的?還跑!”
他吱哇亂叫地喊冤:“不是啊大小姐,我也不知曉怎麼會變成這樣,明明此前我玩一下午都沒事兒的……”
阿昭掀過一頁書,漫不經心地插刀說道:“興許是因為大小姐你比較重吧。”
“喂——”觀亭月頭一轉,作勢要咬人,可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從前方傳來的,很輕很淺的一點笑。
那笑意仿佛是從鼻腔裡擠出的,帶著點莫可名狀的味道,仔細辨彆時,更像是含混的一個輕哼。
“誒,燕山,你剛剛是不是笑了?”她在後麵不滿道。
然而對方並沒有搭理她,隻一言不發地往前走。
“等等,你是在笑我吧?”觀亭月不依不饒地追上去,“一定是!喂,你說清楚啊……”
少女在他身側,探著頭,轉來轉去地問。
那時的陽光比現在隻多不少,仿佛一年間,連雨雪的天氣都沒有幾回。
每晨醒來皆是花光滿路的豔陽天。
旭日照見眾生蓬勃,韶華如錦。
輾轉雁字南歸,可惜故人彆來卻不能無恙,是天上高懸月,水中鏡花影。
*
在客棧的櫃台前,觀亭月本想結算昨日的食宿費用,奈何掌櫃無論如何也不肯收。
“將軍能在我們小店住,是小店的榮幸,哪兒還好意思再收您的錢?不行不行,絕對不行的。”
她跟著對方打太極似的推了一遭,眼見掌櫃甚至連前些天給的房錢也要退,當下也就隻得不再多談了。
觀行雲對此卻是無所謂,“人家既然不收,那給我好了。正好去換把整齊點兒的扇子。”
比起不要臉,恐怕很少有人能望其項背。
觀亭月無奈地看他哼著不成調的曲子,一手扔著碎銀,吊兒郎當地上樓去了。
午後的大堂頗為清閒,沒什麼用飯的客人,躲在角落裡的黑白貓找了個能曬太陽的地方,懶洋洋地打嗬欠。
敏蓉正趴在桌上寫她那本,有關觀家祖宗十八代的傳記,不時犯難地抓抓腦袋。
而雙橋則蹲在一旁的椅子上,新奇地把玩鎮紙,她現在處於瞧什麼都來勁的狀態,沒過一會兒就要放進嘴裡咬一咬。
“啊,這個不能吃!”
敏蓉拚力氣敵不過她,抓著另一端與之較勁,既心疼自己的鎮尺,又擔心崩壞對方的牙。
雙方堪堪勢均力敵之際,觀亭月伸出手來,輕描淡寫地撈走了那塊木頭,順道往雙橋腦袋上打了一記,這才還給敏蓉。
“大小姐!”後者忙起身,給她倒了杯茶。
觀亭月說了句謝謝,在對麵坐下,“你在寫什麼?”
“在將今天發生的盛況寫進我的《觀家軍見聞錄》裡麵。”她激動地捏著筆一撫掌,倍感欣慰,“簡直是能載入史冊的一幕啊!我一定要讓我的後人代代流傳。”
觀亭月:“……”
放過她吧,真心的。
“我眼下搬到了這家客棧來,以後就有時間多問您一些問題了!”敏蓉說來很感慨,“今日這城裡的家家戶戶比過年還高興,想不到能得此機緣,見到您本人……哎,可惜美中不足,您的幾位兄長若也在的話,便真正是今生無憾了。”
觀亭月吹了吹茶水上的浮沫:“我三哥不是在嗎?”
她笑道:“所以,也不算很遺憾吧。”
“自然是多多益善更好啦。”小姑娘隨後又頓了下,語氣不自覺地拖長,“而且,三少爺他呀……”
觀亭月:“嗯?”
敏蓉往她身邊坐近了一點兒,小聲說:“畢竟在觀家幾位年輕將軍當中,三少爺其實最沒什麼存在感了。大家總覺得他武不成,文不就的,軍功不卓絕,連帶兵的資格都沒有。因此,還是更欣賞大少爺和二少爺。”
末了,她朝樓上謹慎地一瞥,壓低嗓子,“而且呀,我見三少爺成日裡不務正業,到處吃喝玩樂,衣食住用還是花您的錢,是不是有點太……”◎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正說著,她背後忽響起一個清脆冷淡的男音:“你們之所以對他印象不深,是因為觀行雲的資質天賦並不在帶兵打仗上。他輕身功夫冠絕天下,二十年來無出其右者,這樣的人去戰場上廝殺,隻是浪費。”
敏蓉大概是做賊心虛,一張臉漲得通紅,回頭吐詞不清地控訴他:“你……你怎麼能偷聽女孩子講話呢?”
“你既在背後說人閒話,就彆怕讓人聽見。”燕山拉開靠椅坐下來。
她到底是理屈詞窮,噘著嘴悄聲嘀咕,“哪兒哪兒都有你,乾嘛老跟著大小姐。”
第51章
觀亭月聽出她對觀行雲的偏見,倒不以為忤,隻覺得小姑娘想法可愛,便搖頭一笑:“三哥不是那樣的。”
“他當時是軍中一等一的斥候,刺探敵情,觀察地勢,摸清虛實,多年以來無一疏漏。因為輕功實在神乎其神,哪怕是去敵方中軍帳外偷聽情報,也很難被人察覺。”
“就是手上功夫太爛。”燕山在旁補充。
“對,他除了會跑之外,一無是處。”她無奈地攤手笑道,“否則取敵將首級可謂輕而易舉,過往的許多戰役幾乎就沒我什麼事兒了。”
“什麼?他、他居然不懂武技?”敏蓉委實震驚。
觀亭月不置可否地頷首,“學武講究的是下盤穩,力氣足,筋肉結實,體格強健。可這些卻不利於輕身功夫,因而我爹從一開始便沒怎麼教他戰場上的殺術。”
大概這便是老天爺的高明之處吧。
讓人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
生於世間,誰都不是多餘的。
她放下茶杯,“大軍開拔前必須得由斥候先行,從古到今皆是這個慣例。他的活兒,我乾不了,同樣的,我的位子,他也做不了。”
觀亭月道:“通常凱旋的捷報多是報主將的名字,而千萬大軍僅作為後綴,故此天下人才隻對名將記憶深刻。”
“但其實每一場仗的勝利,都不能全數歸功於哪一個人,再厲害的高手,就算能以一敵百一樣破不了城門。”
她反問敏蓉:“江湖中不乏風頭無雙的大宗師,那你聽說過有誰憑一己之力擊潰敵軍的嗎?”
女孩兒大概是生平頭一次直麵這個問題,沉默地皺眉深思起來。
觀亭月繼續把話說完:“所謂的‘從無敗績’應該是很多人的功勞,而並非是我的。隻不過恰好帶領他們得勝的人是我,僅此而已罷了。”
敏蓉想了許久,老老實實地向她認錯,“……您說得有道理,是我太狹隘了。”
“對不起,我先前不應該那樣講的。”
她笑了笑,“沒關係,大多數人都有這種誤解,你會如此想,也是情理之中。”
*
傍晚用飯時,燕山的親衛帶話回來,說官府已派出人手清理坍塌淤堵的山道,興許再有五日便能正常通行。
言下之意——他們還能在此處多待上五天,第六日是一定要啟程的。
城裡的百姓還是熱衷於悄悄跑來給觀亭月送點土特產,卻又因為李員外的叮囑,不敢過分打擾,乾脆都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