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這才對嘛。”
帶頭大哥陰惻惻地彎起嘴角,而久未吭聲的觀長河反倒眉峰一蹙,像是發現了什麼,神色忽然冷峻起來。
“亭月,你手怎麼了?”
第39章
彼時熹微晨光堪堪自東方雲層中破出一縷極細的金線來,從燕山的角度,正好能看見觀亭月掌心的傷情。
之前夜色太深沉未能細觀,如今才發現她手上的狀況竟要比自己想象中嚴重得多,火/藥滾燙的熱氣幾乎撕下一片皮肉,到這會兒了,整個手心也仍舊是通紅的。
觀亭月倒沒所謂,甚至還捏了捏五指,燕山微微皺眉,乾瞧著都替她覺得疼。
“一點小傷,不礙事。”
“小傷?”觀長河問道,“怎麼傷的,誰傷的你?”
帶頭大哥在旁不耐煩地打斷,“你們兄妹倆敘舊究竟要敘到什麼時候?我可還等著下去摸冥器的,或者你是想挨到日中再開口?”
他刻意拖長嗓音,“我倒不介意陪你們多耗一陣,可你哥哥已經兩日未儘米水,他撐不撐得住,那就不好說了。”
觀亭月無奈地望著他,“好吧。”
“我長這麼大也沒下過墓,實話說,是挺想陪你到地宮裡瞧一瞧的,但我的確不知道——”她攤手,“沒必要騙你,高陽氏的陵寢,我不稀罕。至於我哥麼,他恐怕也未必清楚。”
燕山在旁幫腔,語氣極儘刻薄:“觀長河倘若真是靠倒賣陪葬品發家,這地方早就被他派人看護起來了,要麼搬空,要麼守衛森嚴,還有你什麼事兒?動腦子想想也該明白了。”
帶頭大哥興許此前鮮少動腦子,此刻乍然一琢磨,登時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他扣著觀長河肩頸的手陡然收緊。
“放你娘的屁,彆想蒙我——觀家軍當年,兩萬兵馬一朝全滅,京城將軍府裡的那些女眷們連夜收拾細軟,連抄家的聖旨都沒趕上就已經被卷了個底兒朝天。如果不是用冥器,哪裡來的錢讓他東山再起?”
他情緒一上頭便收不住勢,轉而麵向觀亭月,“還有你!”
“你一個女流之輩,若非家中出大錢養著,這許多年來怎會有時間磨礪自己的功夫,能如此輕輕鬆鬆破了我苦心經營多年的傀儡軍陣?”帶頭大哥越說越感慨,咬著牙冷笑,“果然,這世道錢才是萬能的,隻要有錢,什麼都能辦到!”
“你管那個叫‘軍陣’?”觀亭月忽然此人也有點可憐,苦心鑽研多年就擺出這麼個沒什麼鳥用的玩意兒,“這樣吧,橫豎你不過是要錢,我哥腰纏萬貫你是知道的。”
“把他放了,要多少錢兩你開個數。看在大家同是行伍出身的份兒上,其他的我可以不追究。”
“少他媽想糊弄我。”帶頭大哥自以為聰明地掐住觀長河不放,“我若真同意和你們一手交錢一手交人,你們定會說要回去籌銀子,在這籌銀子的過程裡,必然搬來大隊救兵埋伏四周,等我拿了銀子放了人,你們就該一擁而上來抓我了,是不是,嗯?”
觀亭月:“……你到底都經曆過什麼。”
這也太熟練了。
她頭疼地歎道,“我說不知道入口,你不信;說給你錢,你也不要,哎,你究竟是想怎麼樣?”
帶頭大哥常年混跡市井與下九流,在世上他除了自己瞧誰都覺得可疑,自然不肯相信觀亭月遞過來的大餅,“不肯說是吧?好,行,我看你們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他突然把刀鋒一轉,“今天是非得讓他放點血不可了——”
長刃儼然是衝著觀長河肩胛骨去的,那馬刀斬下必然削掉人半塊骨肉,偏生她在的位置正好處於鋼鞭的射程最遠端,很難保證能不能打掉對方的刀,而再要摸暗器,卻已經來不及了。
恰當觀亭月在甩鞭子和掏暗器之間猶豫難定的時候,狠厲的斬/馬/刀推進到一半,突然被一股無名的力量給截住了。
帶頭大哥始料未及地一愣,暗中同那股力道較勁,竟未能動其分毫。
他此刻才猝然發現,刀刃處橫著一隻剛勁的手,觀長河修長的五指覆在刀片之上,輕而易舉地便把馬刀攔於眼下。
“你!……你不是被綁著手嗎?”後者吃了一驚。
“喂。”他稍一用力,敦實的刀鋒居然一寸寸地卷了刃,“你既見過我去白虎營校場指點,就應該知道,我是練重劍和長/槍的。”
觀長河一字一頓,“下回綁我,記得要用鐵鏈子。”
說完他忽地一笑,“哦,忘了,你多半也活不到下回——”
話音沒落,青年的眼神驟然淩厲,一手拂開馬刀,另一隻手作勢扣住他的腦袋,直直把人麵朝下砸向地麵。
隻聽見“砰”聲轟響,不甚結實的泥地居然被砸出一個坑來。
原本還戳在兩邊狗仗人勢的兵痞們頓時目瞪口呆,等回過神,才意識到事情不妙,紛紛丟盔棄甲,撒丫子就想跑。
“彆急著走啊。”觀長河為人隨和,慣常是端著一副鄰家大哥的笑臉,然而此刻他活動著一隻還沾了血的爪子,這笑容就格外的瘮人。
兵痞一看,頃刻間逃得更快了。
可還沒出五步,他身形已閃至二人跟前,十分和善地攏住對方的肩頭,“你們大哥還想著給你們分錢呢,好兄弟麼,有錢一起花,要躺當然也一並躺了——”
他言罷將兩個人對麵對狠狠地一撞,再如法炮製地摁向地麵,頗為規整地和先前的帶頭大哥一起,砸出兩個擲地有聲的大坑。
“我這個人,皮糙肉厚,隨便折騰也不打緊。”觀長河就近撿了塊石頭撩袍坐下,腳踩在不知死活的兵痞身上,慢悠悠地說,“但讓我妹妹如此擔心,那就是你們的不是了。”
他足下輕旋,加重力度。
可惜這幾個人大約是已經昏死過去,沒聽見喊疼。
“哥!”
觀亭月跑到他跟前。
“哦,小月兒。”他撐著膝蓋起身來,腿腳有些微打顫,好容易才站穩,便赧然地撓撓頭,“嗐,這蒙汗藥的藥勁兒還挺厲害的,剛睡醒時兩手都沒什麼力氣。”
隨即又淺淺地責備她,“你也是,大老遠著急忙慌地跑來乾嘛?不過三兩個上不得台麵的宵小罷了,也值得你這麼緊張。哎,你哥我怎麼說也曾是一方大將,縱然五六年手生了,要對方這些人,還是綽綽有餘。”
觀亭月並不認為自己此次來得多餘,“我怕他們暗算你。”
古來多少風雲人物千載留名,沒死在雄圖偉業上,埋骨沙場,倒是栽在一些無名小卒的卑劣手段之中。
知道她說的是迷[yào]之事,觀長河略顯尷尬地笑了兩聲來掩飾,“哎呀,有些年頭沒遇到這種情況了,怪我一時大意……好在隻是睡了一覺,不打緊,不打緊的。”
“一覺?”燕山慢條斯理地拆台,“你可是睡了兩天兩夜。”
“什麼?這麼久的嗎?”他這下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完了完了,你嫂子該急了。”
“我賬還沒收,兩筆生意還沒談,幾場濫用我餘氏商行招牌的官司還要打,你侄子找西席先生的事情還沒定下來,還有你嫂子讓我給她買的蘇錦……”
末了,又憤恨地在帶頭大哥地背脊上補了兩腳,“簡直可惡!”
觀亭月:“……”
燕山見狀,忽開口問了一句,“他這便死了?”
“沒呢。”觀長河挪開足,把人翻了個麵,“我沒下狠手,隻是暈了而已。這麼容易就死了,豈不是便宜了他。”
“是啊。”他難得低低讚同,目光陰冷地打在對方臉上,“哪兒那麼容易便宜他。”
*
天光大亮時,白上青帶著他從兵備道借來的一隊人馬匆匆趕來,一進山裡,迎麵就碰到被捆得結結實實的數十名兵痞,再走沒幾步,便瞧見觀亭月幾人站在滿地死活不明的匪徒旁,若無其事地說著話。//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要是再給他們一把瓜子,八成還能邊磕邊等自己。
人質毫發無傷,賊人損失過半。
他打量著乾淨利落的現場,在心中悄悄感慨——你們觀家,全都非人哉。
官府的兵全然沒派上用場,隻好乾起掃尾的瑣事來。望北山再現前朝大墓的事,白上青定然是要上報朝廷的,便得將這方寸之地,樁樁件件記下,事無巨細。
相傳高陽氏起源於上古,是千百載流傳下來的古老民族,有著極深厚的曆史,因其祖先“以水德為帝”[注],便將水紋作為國之象征。
這尊本就上了年歲的王陵修建得並不闊綽,石碑裡鐫刻的紋飾已被風蝕消磨,連墓主人的名字都不甚清晰了,更難追溯具體年月。
觀亭月原在聽他大哥與白上青陳述經過,一轉頭,卻望見江流緩步走到破敗的享堂前。
盜墓賊從無仁義可言,幾乎將四壁的建築炸了個麵目全非,殘碎的石像生一地橫斜,於晨風裡既蕭索又滄桑。
少年在這場橫跨了兩個時代的秋光中微仰起頭,不知為何,觀亭月忽然感覺眼前的一幕有些時過境遷的蒼涼,無端使人悵然若失。
她於是行至江流身後,掌心輕放在他肩側。
“怎麼了?有心事?”
少年搖了搖頭,“沒有。”
“就是覺得……一個朝代真的便這樣結束了嗎?想一想,好像很不可思議。”
凡人的國度要曆經戰火的磨難,新舊勢力的更替,無數的變法和黨爭才能勉強站穩腳跟,等來一個盛世需要很多年,可毀滅卻隻在旦夕之間。
觀亭月沉默少頃,手從他肩頭抬起,落在江流後腦勺上,“人有生死明滅,事有興衰存亡,原本就沒什麼是能長存不朽的。”
“正如咱們家一樣,敗了便是敗了,這是所有人都改變不了的事實。”
“我知道……”江流隱約是感到不甘,垂首又重複了一遍,“……我知道。”
*
大概過了一個多時辰,白上青才勉強算是將這座王陵現下的狀況探了個七七八八。
“我朝初建後,各地縣令知州全忙著恢複生產,耕田種地,倒鮮少再有去翻閱縣誌州誌的。”他合上紙筆,“今日之事我還得呈省裡知曉,這便打道回府了。辛苦諸位奔波一日,山外安排著車馬,可要我派人送你們一程?”
觀長河剛順口要答應,不料觀亭月卻率先打斷:“不必了,我們想在原地多休息片刻。謝謝白大人好意。”
“不用,我實在沒幫上什麼忙。”他笑著道了聲慚愧,“那車給你們留著,在下先告辭。”
一行人目送著官兵陸續撤離望北山,此時已日上三竿,左近除了一座荒蕪的墳頭和遍地打鬥的狼藉之外,再無其他,安靜得落針可聞。
眾人大眼瞪小眼地麵麵相覷,都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燕山的腳步聲沉穩而從容,在她身旁站定,“是要找那個偷你行李的‘賊’?”
“對。”觀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