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定定問道。
“然後?”柳黛仰起頭,似乎是在暢想往事,但其實她什麼也沒回想,與月如眉相處的諸多時日,通通是不堪回首的痛苦記憶,“然後六大派的人棋差一招,月如眉沒死,我出生啦,帶著傷、帶著毒,本就不該活在這世上,月如眉卻拿了這世上最狠毒的法子折磨我,教我生不如死,教我持刀染血,讓我成為這世上又一柄殺人利器。方才叫你給我穿衣裳,你卻眼睛都不敢睜一下,原我早就想找機會告訴你了,不過現在說也不遲——”
一麵說,她一麵扯散了深藍色外衫,露出內裡再度被鮮血浸透的中衣,到此手上仍不停歇,剝掉中衣隻剩一件月牙色肚兜。
蘇長青直愣愣地看著,甚至都忘了要避開。
柳黛側過身,將後背讓出來。
她肌膚如雪,麵若桃花,應有一張無暇美玉般的後背,然而蘇長青卻看見一整背密密麻麻的細小傷疤,從後背一直蔓延到前%e8%83%b8,甚至於她身體的每一寸皮膚,每一個角落。
她背對蘇長青,生硬冰冷,“練蠱術你聽說過沒有?南疆製造萬蠱之王的邪門法子,一隻毒皿內裝進許多種劇毒之物,毒蛇、蠍子、晰蠍、蟾蜍,你能想到的,她都能給你找來,使其互相齧食、殘殺,最後剩下的唯一存活的毒蟲便是萬蠱之王。我——就是她練出來的最毒最烈的一隻蠱。”
她回頭,他撞上她的眼睛,她的眼裡一片清明,如鏡泊湖麵,波瀾不現。
他卻忽然握緊了拳頭,低下頭,想找個地方藏起來,不敢再麵對她。
“所以我的身體,就是這樣了……我的入魂蠱……算了,這些你也不必知道,橫豎我早就活不下去,倘若不是靠《十三夢華》續上一年性命,恐怕連普華山莊我都上不去。”
她慢慢把衣裳一件件穿上,再撥好頭發,方才那森然可怖的場景仿佛從不曾出現過,也無所謂存在與否。
最好是兩人都當沒發生過,照樣嬉笑怒罵,裝腔作勢。
隻可惜蘇長青是個較真的人。
他低頭沉默,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
心卻在顫,無法抑製地震顫。
“總……總會有辦法的……”
柳黛輕笑一聲,大約是笑他不自量力,“教中鬼醫百桑子都曾經仔細看過,我這身子隻能續不能醫,要不我怎麼知道要去找《十三夢華》?我又不是大夫。”
“百桑子的話能信?”李子池仿佛會遁地神功,不知什麼時候就從門縫裡冒出來,橫插一句,還要顯露出滿臉憤慨,似乎與百桑子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他那都是放屁,他懂什麼?都是狗屁!狗屁!”
這架勢,隻差再啐一口唾沫星子,就與巷子口罵街的老大娘彆無二致了。
柳黛坐直了身子,往蘇長青肩上靠,他隻當她體弱,倒也不躲,任她占便宜。
她抬眼看李子池,“百桑子倘若都是放屁,那李大夫倒是說些不是放屁的話來呀?說到底,你不也是沒辦法治,還想要勸長青早些離了我,省去許多煩惱。”
李子池雙手背在身後,下巴翹得老高,“小丫頭敢說老夫的不是?方才你不也是勸他收心,他聽你的了嗎?嘖嘖,真看不出來,我原以為這小子是個榆木腦袋,沒想到榆木腦袋也有開花結果的一日,失策,失策哪……”
柳黛道:“我與他的事情用不著你管,你若不是來看傷,便早早出去,省得打攪我休息。”
“你這小丫頭!好大的口氣!你知不知道老夫是誰?”
“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反正是個醫不好病的蒙古大夫,我又何必要知道?”她眼睛也不眨一下,一句話已足夠把李子池氣得七竅生煙去見華佗。
李子池氣得跳腳,剛要與她對壘,便瞧見蘇長青充滿希冀地迎上來,“李叔叔,你方才說百桑子不可信,想必您一定有辦法能救阿黛,還請前輩示下。”
您、前輩、叔叔,為了幫柳黛求人,真是什麼尊稱都堆到一塊兒,唯恐哪一處不恭敬。
柳黛卻在納悶,阿黛?阿黛是誰?
難不成是她?
李子池板著一副臉,不肯放下架子輕易開口。
蘇長青眼神堅定,目中有萬物不可磨滅之色,“無論如何,我要救她。”
簡簡單單一句話,卻有千萬種疼愛澆灌其中,便是無情人也要動容三分。
李子池看一眼蘇長青,再瞥一眼坐在床沿麵無表情的柳黛,歎一聲道:“算了,看在你爹,也看在她或者……跟內誰有那麼點關係的份上,我與你說……”
“不必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不用旁人操心。”
她忽然間出聲,嚴厲冷凝,不容置疑。就連李子池也神情停滯,然則一瞬之間,他想通其中關隘,開始捋著胡子得意地笑,“你不讓說,老夫偏要告訴長青。你方才不是說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容不得旁人操心嗎?那老夫自己的事情也要自己做主,用不著你個黃毛丫頭操心,長青呐,想讓她活下去的法子不是沒有,隻要……”
“你敢說!我殺了你!”她這就要起身向前,往李子池站立的方向猛撲過來,李子池嚇得往蘇長青身後躲,而她因為腿上未愈,還未站直便已經摔落在地。
蘇長青連忙去扶,將她抱起來再放回床上。
而柳黛兩隻眼冒火,死死盯住李子池,“但凡你敢開口,等我有一日傷好了,必定摘了你的腦袋!”
“阿黛……”蘇長青無奈,望見她小腿的傷再度透出血來,隻得將求助的目光轉向李子池。
李子池對於柳黛的威脅渾不在意,他老神在在地說:“在江湖上行醫二十年,要殺我的人多了去,不差你一個,要保我的人也多了去了,也不差長青這一個,小丫頭,你想想清楚,是誰真心待你,這世上最難得便是真心兩個字,錯過可就再也沒有了。”
“要你管!”她還在冒火,恨自己蠢笨無能,竟然著了李明珠和月塵舟的道兒,對,還有月塵舟,不將他碎屍萬段不足以泄恨,“我現在就殺了你!”
她還要扯著傷腿往外蹦,被蘇長青一把抱住,再也離不開床。
他撫著她的麵頰說:“餓不餓?對麵那戶人家方才在生火做飯,我去給你弄些吃的來。”
餓?好像真是有一點。
“行吧,你快去快回。”再看李子池,“我暫且留他一條性命。”
李子池吹眉瞪眼,正要在罵回去,便遇上蘇長青,連拉帶拽地給領出屋子。
到門外他便壓低聲音著急問:“究竟是什麼辦法?”
李子池兩手一攤,“沒辦法的辦法。”
第63章 雁樓63 能有一精壯童男子親一親,便……
雁樓 63
李子池對方才凶悍可怖的柳黛心存餘悸, 母老虎橫眉怒目,實在瘮人。
他拉著蘇長青走到對麵院子裡才停步,又看一眼自家小院, 確認柳黛沒跟出來偷聽才放下心,開始低下頭,長籲短歎。
“這最後的辦法, 想必她自己也清楚,隻不過你也瞧見了, 她是寧可死,也不想用這辦法苟活。”
蘇長青眉頭緊鎖, 沉沉問:“還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
“那自然是有。”李子池嫌蘇長青年紀小不懂事,不知人間疾苦, “倘若叫你廢了這一身功夫,從此做個販夫走卒任人欺淩, 你可願意?”
“我……”
“你看那丫頭是多剛烈的性子,她會願意?你不如叫她明日就死。”
“……”他回頭, 望一眼對麵簡陋低矮的茅草屋,想到柳黛為了這一身功夫所付出的代價,默不作聲。
柳黛……
她仿佛一團燃燒的火焰, 熱烈而溫暖,可以因洶湧的愛憎而覆滅, 卻絕不為苟活而殘喘。
他沉默著,忽然間仿佛戴上枷鎖,行不動, 走不成,逃脫不出。
倘若柳黛看著他,一定會問, 你現如今這一副失魂落魄模樣,是不是後悔了?
他伸手摸了摸腰間藏起來的半片蝴蝶玉,心上仿佛下起一陣秋後的雨,霧蒙蒙,止不住,纏綿無儘。
屋內的柳黛卻在猶疑,雖說男人最容易對柔弱的女人動心,可她早些日子通篇扮演了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女子,他不是像苦行僧一般不動如山,眉毛都不抬一下嗎?▓思▓兔▓網▓
怎的現如今卻對她動了真情,一聽她時日無多,便心思沉重,鬱鬱寡歡,仿佛大羅金仙來了也勸不好他。
然而對蘇長青來說,大約是從知曉她身份那一日開始,便生在她身上傾注了格外的關注。
到底……是他娘親曾今成日念叨的好兒媳,說是“那兩人生出的小丫頭,那必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傾城絕代呀,真是便宜你這小子,小時候什麼都沒乾,光會嗷嗷大哭,便能白撿一個大美人。”
“還不是虧得你娘我,手腕高超,慧眼識人。”
不過……
確實很美啊。
蘇長青手裡端著熱湯,臉上露出傻小子似的微笑。
他收拾好心情,回到屋內,伺候床上那滿身是傷的小祖宗用飯。
柳黛一麵喝湯,一麵擰著眉毛觀察他。
“長青,你當真喜歡我?”
蘇長青輕輕“嗯”一聲,甚是羞澀。
柳黛又問:“為什麼?我這個人脾氣差、身子又不好,你到底喜歡我哪一點?難不成隻看上我這張臉?”
蘇長青把勺子遞給她,耐下性子答她,“都不是。”
“那……你是想同我學刀法?我這功夫學不得,一學命都沒有。”
“不是,你彆猜了。”
“我就要知道,你說呀。”她得不到答案便不耐煩,伸手推搡他。
蘇長青嘴角浮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拿出哄孩子似的口氣哄她,“你乖乖把飯吃完,我就告訴你。”
柳黛心裡想著這有何難,拿出比平常更痛快的吃法,囫圇吃完這頓飯便仰頭等著蘇長青開口。
誰知他慢條斯理地找來一方白帕子仔細替她擦乾淨嘴角,仔仔細細擦乾淨了才說:“我喜歡你放火燒山的氣魄,還有轉身就走的利落,那是我一生也走不出的藩籬。”
柳黛懵懂地搖搖頭,“聽不懂。”
蘇長青笑了笑,“其實我也不懂。”
大約是她叛逆、果敢、百無禁忌、殺人如麻,仿佛是循規蹈矩、慎獨慎微的蘇長青做夢都想成為的人。
柳黛轉過臉去,放棄深究,“你這個人……好生難懂,不過喜歡我可沒有什麼好結果,更何況你是鄭雲濤的徒弟,我遲早要殺了你。”
“那就是後話了,這與當下的事情沒有什麼乾係。”蘇長青淡淡回答。
她被他帶進一個複雜淩亂的情感圈套,竟然也被他身上抹不開的愁緒感染,亦生出幾分悵然來。
這全然不是柳黛的性格。
她忽然想到一出話頭子,便轉過身正對蘇長青,一雙漂亮的